物的叙事学:以朱辉《万川归》为例
摘要
小说叙事中,物其实自成体系。朱辉新长篇《万川归》以不同类型的物书写,叩问着时代、家园、命运、生存等大问题。其以汽车、手机等现代技术物省思着情感虚拟性,墙砖、印章等手工物与歌曲、书画观念物则见证着家园、家族理想的坍塌,而江河自然物、身体器官物在不同意义上审问着生活、生存等大问题。这些内涵丰富、所指繁复的物,既技术化地紧扣情节并契合人物性格命运,不同类型的物之间也彼此激唤,使《万川归》审美意蕴凸显而别有深度。《万川归》与王安忆、徐则臣、葛亮等诸多长篇共同聚焦于物,既是对实感性的人的呼唤,也喻示着当下文学主题的物转向。
关键词:《万川归》;技术物;手工物;自然物;叙事
人物、事物,人与事的枢纽关键在物,人的生活、生产、生存的能指和所指也可以说是不同的物,因此文学总离不开写物。不过,不同时期、不同作家识物、辨物、写物的角度、方式等差异明显,能不能写出物的独有面向,处理好不同题材、体裁中的物,让人、事与物互动互现,往往见出作家功力。朱辉新长篇《万川归》,在个人、社会与时代片段的截取呈现中,讲述了万风和、归霞、丁恩川等1980年代起步的一代人经商、从政及学术之路的不同命运,极富时代感,而又颇具超越性。值得注意的是,在命运书写和时代表意中,《万川归》以不同物的书写,延拓了历史、命运和时代思考的深度,其既有汽车、手机现代技术物、城墙砖、鸡血石印章手工物,也有歌曲、书画作品等艺术观念物,大江大河、花草动物等天地自然物,及至表征人类忧思的身体器官物。这些内涵丰富、所指繁复的物,既作为叙事实体物紧扣不同情节,呼应着人物形象的性格与命运,同时不同类型的物之间也彼此激唤,凸显了《万川归》对时代变革、家园理想与人类生存的深沉审思。以朱辉《万川归》为例,探讨物的叙事面向,可以窥见当下文学对具体实感性的人的呼唤,进而张扬一种以物为审美指向的叙事学,或是小说写作的识物、辨物之学。
物的修辞与朱辉小说中的物
无论中国古典小说还是“五四”以来的现代小说,物都是绕不开的书写对象,不同的物,与情节发展、人物行动、空间呈现、象征寄意等密切相关。有研究者认为,文学文本中的物主要有三种功能,即“作为‘文化符号’的物、具有‘主体性’的物和具有‘实在性’的物。”[1]就小说而言,物的修辞功能尤为重要,通过不同物的书写,小说的内涵表意得以强化。作为空间表征的重要载体,不同的物是中国古典叙事建构、审美修辞的关键因素。明清小说就特别注意物的书写,如《红楼梦》,其物象书写繁复多元,从贾宝玉前身灵石、林黛玉前身仙草开始,诸多日常生活之“物”次第出场。《红楼梦》中不同的物,既有社会生活、世俗人情的写实意涵,也有呼应叙事主旨、升华主题的修辞功能,这些锲入人物命运、故事主题的物象书写,既是古典小说审美的必要元素,也是《红楼梦》成为经典的重要原因。
中国现代小说发端以来,物依旧是小说叙事的关键元素,但物自身的现代变化、看待物的方式、物与人的关联等,与古典叙事拉开了距离。不仅是灵石香草等传统物象被洋油、火车、电灯等现代器物所取代,而且物自体及其存在、观看方式,也悄悄实现了现代转化。诸多具有现代表征的机械物、观念物,被敏锐的小说家即时纳入笔下,如茅盾小说中的机动船、丁玲笔下的西方绘画、张爱玲笔下的电车等,都是小说进行现代思考的重要形式。1980年代,博尔赫斯式的镜子成为先锋小说叙事的重要物象,从残雪到70后小说家李浩,都以具有折射功能的镜子进行现代生活切割,由碎片化镜像修辞展示着现代主义审美。现代小说中的物,既是文本内部具有主体性、实在性的物,是不同形象活动的空间,也是现代审美修辞的重要载体。这些现代物,幽微而深刻地呈示着作家对生活生存的内在思考,比如张爱玲《金锁记》中年老的曹七巧挽至腋窝的玉镯,铁凝《哦,香雪》中的铅笔盒、火车等,都是审美乃至社会修辞的重要物象。可以说,把物写好了,人物才能立起来,故事才能有力量。把物之间、物与人与世界的关系写活了,小说才能有深度,文本的审美境界也才能深入而阔大。
朱辉在理工科重点大学工作多年,其深谙科学技术意义上物的内外面向。科学思维训练和理工氛围不仅让朱辉的叙事文本有着技术视角的物认知,使其能注意物的复合意涵,注意技术物、手工物、观念物与自然物的不同区别,形成其小说中不同物的实在性、主体性面向;而且其与1980年代先锋文学及南京文学群体的内在关系,又使其形成了超越性的现代主义审美。这让我们看到,朱辉小说中的物,以审美秩序重构的方式,穿越了日常生活世界,既达到以物观物的目的,更有以物观人、观世的审美修辞效果。因此,从物的视角解析朱辉小说,可以发现物书写的修辞意涵和哲思面向。
如其名篇《七层宝塔》。宝塔的传统精神意义毋庸讳言,围绕宝塔的公寓楼、空调、汽车、炮仗、桂花树等,则构成了别有意味的审美映照。换句话说,宝塔存在千百年,见证无数,阿虎和唐老爹都不过借由宝塔及相关物而被赋予意义。因此,作为物象的宝塔不弱于唐老爹的在场,被拆迁的宝塔更深意涵在于传统物的秩序倒塌。类似例子很多,如《游刃》中,一把刀子与一个女性的复杂关系,有着类似张爱玲对物与世界、世相的精锐书写。朱辉小说中,不同人与不同物产生多元的审美纠缠,物在不同意义上规定着人的思绪、情感、性格、行动,内在制约着不同人物形象的行动,强化了文本的审美效果。正如朱辉自陈,这些不同层面、不同类型的物,是叙事审美开疆拓土的重要道具,“会给作品增加四两拨千斤的功效”[2],从而超越单一的审美指向,给哲思升腾打开了可能。由此观照其新长篇《万川归》,可以发现,物与人、与情节、与主题等,形成了极为有效的映照,天地自然物、现代技术物、传统手工物、艺术观念物以及身体器官物等不同物的繁复书写,具有值得深思与探究的叙事价值,可以说是物的叙事阐释的典范文本。
谁是赢家:技术物的现代省思
汽车、飞机、手机、电脑可谓是最具现代表征的技术物。《万川归》开篇即是驾车的万风和回忆飞机上俯瞰长江的宏大场景。高速公路、汽车、飞机,这些加速空间位移的技术物,成为大时代故事的重要起点,也是《万川归》以现代物象大气势布局长篇的关键。借助飞机,万风和以上帝视角审视天地自然的大长江。驾车半路中,万风和突发病情,招来旧情人李璟然,现代技术物由此成为万风和及归霞、李弘毅等人行动相关的实在物,成为重要的叙事中介。其后归霞被汽车劫掠绑架、李弘毅因汽车事故而亡。作为现代交通工具,汽车在助力万风和加速空间位移的同时,也成为生命的破坏者。可见,飞机、汽车等极具现代表征的技术物,除了是故事发展、人物行动的主体物、实在物,还隐形承担着对现代社会的深切追问:时代发展中的加速度真的完全必要吗?人能控制现代技术物强大的自我繁殖能力吗?在与技术的赛跑中,人类真的是赢家吗?归霞和李弘毅的技术物之伤,渗透着明确的追问。
技术的加速变革是重要的现代表征。从蒸汽机到电器、计算机,技术不断打破旧的生活秩序,技术物随之迭代,电灯、电话、手机、汽车、火车、电脑,新技术物在不同意义上改变了人的生活,重构着人与社会、人与世界的新观念。作为社会生活的敏感触角,现代文学及时将这些技术物纳入文本架构中,从19世纪左拉小说中的电气路灯,到20世纪初茅盾小说中的机动船,1980年代铁凝小说中的火车,都映照着现代技术物对传统生活方式的解构。不同类型的技术物是环境营造、人物行动、情节转折的重要纽结点,在什么意义上书写技术物,不同技术物间如何转换,往往显示出作家独特的思想意识。朱辉尤为注意技术物与生存生活的关联思考。《万川归》中,万风和看电视“只不过是因为寂寞”;归霞寻死时对巨大的电视声响充耳难闻;归霞的领导师兄偏爱电动车,却被查出贪污受贿;归霞借助吹风机自杀;李弘毅对风能、电能、电动车的思考;万风和、杜松探讨的脑机接口……这些貌似随意穿插在故事中的技术物,不只承担了叙事实在物的功能,还透过万风和与李弘毅的命运反衬出技术物的强大,折射了理工科出身的朱辉对技术重塑人类生存环境的追问:人类以强大的理性制造出这些技术物,技术不断延展身体的边疆,最后人却被这些技术物所裹挟,人与技术,到底谁更胜一筹?
尤其对极具后现代特征的手机书写,显示出朱辉对技术物介入乃至改变个人命运与家庭生活的审视。手机是私人性、个体化的高科技物,手机号码及相关APP,营造出虚拟化的人与空间,消弭了物与人的边界。小说开头,万风和眩晕中,用手机召唤大学时钟情者李璟然,家庭与情感皆由此变化。万风和与璟然以手机开启一段貌似爱情的生活,岂料李璟然帮助万风和事业发达后竟出国不归,只有微信与万风和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以手机而起的情感,也以手机而终,后现代情感的虚弱与技术物的迅捷强大形成反差。技术物真的延伸了人类的可能吗?而早年万风和与李璟然的信件联系,则与手机相互映照,反思着慢时代人际情感的可靠。手机似乎隐喻着万风和与璟然爱情的虚空,特别是,与手机情感相伴的是,李璟然拒绝成为万风和所期待的生育后代的物化女性,显示出女权主义的现代面向,这也让我们看到,虚幻的手机爱情中,潜藏着朱辉借由虚拟现代物对现代情感的质疑,女权主义真的有益于人类后代绵延吗?
另一主人公归霞,她与周雨田的家庭坍塌也由手机而起。归霞被绑架,手机是绑架者、归霞与外界的唯一沟通工具,虚拟技术物勾连并见证着欲望与情感。归霞无奈拨电话给曾经领导(师兄),得到帮助,而丈夫周雨田则在电话中与绑架者讨价还价。事后,归霞以手机关联周雨田,手机间信息互通,成为刺探私密个体、监控丈夫的隐秘机器,由此揭露了周雨田恣意妄为、将家庭抛却一边的现实。从万风和到归霞,手机以虚拟行动者角色介入爱情和家庭,欲望情感与智能化的高科技技术物彼此呼应。朱辉借由既是叙事要素、也是后现代虚拟人的手机,质问着技术物影响下的情感关系,技术物显示出内在的修辞功能,强化了现代情感的虚幻与虚妄。
当下小说,汽车、手机等现代技术物已是习见,甚至难以绕开的叙事要素。长篇小说该如何在人物、场景、情节处,实在而恰切地呈现不同的技术物,在见证现代生活的同时,让技术物与技术物之间,技术物与人的命运、与社会时代之间,能彼此呼应,对现代生活、生存进行隐在的追问,而不让技术物只止于物,这尤为重要。《万川归》起手即以技术物营造宏大的现代场景,并在其后不断映照书写,既有扑面而来的时代感,又有内在的审美思考,较好处理了不同技术物的复杂关系,让长篇小说的细节更为充盈。尤其是,在万风和、归霞等命运叙写中,朱辉以技术物追问着大时代变革中生活、情感与人的本质问题,进而与不同的传统手工物、艺术观念物相交织,构成了适宜于长篇叙事的丰富而幽微的物体系。
家园坍塌:手工物、观念物的见证
一般而言,当下小说只要关涉现实题材,总会或多或少触及手机、电视、高铁、汽车、飞机等技术物,而前现代的手工物,与思维、艺术相关的观念物则未必会出场。因此,代表匠作精神、传统取向的手工物和艺术观念物,一旦在小说中出场,往往与历史题材、命运审思等主题取向相关。朱辉短篇小说注重技术物书写,以技术物审思着情感关系、时代变革等。而在强调整体性、史诗性的长篇小说中,如何处理手工物与观念物,让其与技术物有机互动、彼此映照,就特别重要。《万川归》中,朱辉特别注意手工物、观念物的内在审美意味。与短篇小说借物喻时、喻事、喻人,或以物转换情节有所不同,长篇小说中,不同物要在事前、事中、事后,或不同人、不同事之间形成多重呼应,物才能真正做到“四两拨千斤”,才能扩散叙事审美效应。长篇《万川归》对传统手工物、艺术观念物进行了富有意味的呼应式复合书写。
如对城墙砖的书写。成为新富阶层的万风和,有钱有闲后便转向瓷器、红木家具等古董收藏。前现代的古玩古董皆为手工物,代表着与历史传统的亲缘性,是当下不少人热衷的物质、精神共有的审美物,也是成功人士的财富标志。万风和无意闲逛中,他发现了李弘毅家拆迁后的城墙砖,发现了与家乡、前辈有关的墙砖铭文,遂收藏这块代表家族特征、历史脉络的墙砖。别有意味的是,后续故事中,城墙砖不断出现,镶嵌着朱辉对个体、家族和时代命运的深入思考。
传统匠作序列中,城墙砖有其历史与社会逻辑。正如小说中所说,明太祖所建南京城墙,本是城市与家园的保护物,城墙的完整也意味着家园的完善。历史转换中,墙砖从防御外敌、固守城市以及理想家园的事物序列中被抽离,先是成为李弘毅祖辈民国小别墅的砌墙建材,再到万风和案桌上的收藏品、家族见证物,墙砖发生了若干次功能转换。墙砖流转中,不同家园的坍塌得以呈现。朱辉虚构了这一手工物所附着的命运意味,他特别写到,城墙砖苔藓下有个小小的指纹样凹痕,万风和认定,这就是他祖辈的指纹,由此触摸并接通了祖辈,进而要让这块砖为老家建房奠基。于是,墙砖就不再只是墙砖,而是万风和家族脉络的见证,是万风和与祖辈互动的实在物,喻示着万风和重建理想家园的希望。万风和将其放置案头,小心伺候,直到发现自己非父亲亲生且回乡建房遇阻后,终将墙砖捐给政府。万风和放弃了家族执念,城墙砖也回到了其原有事物序列。朱辉以手工物秩序的破坏,强化物的历史命运,让城墙砖与传统家族、理想家园关联起来,又与万风和耿耿于杜松非亲生、期待璟然生子等相互映照,反衬着中国人对家族传统、理想家园的执拗,由此指向当下某些“成功人士”盲目追溯历史、重振家族的时代病象。
与城墙砖形成呼应的,是父亲传给万风和的鸡血石印章。作为中国传统信物,父亲意外买得珍贵的鸡血石章料,亲手刻上姓名,印章由此留下父亲手作印迹,成为父亲的个人代身。父亲将印章送给非亲生的万风和(而非万风和弟弟)。万风和拿地受阻,无奈中将鸡血石印章送给贪婪的银行行长。万风和磨去父亲姓名,依然是手工操作,却与父亲刻制印章形成反差,以手的方式消弭父亲的痕迹,岂料第二天父亲就离世而去。印章名字从清高风雅的父亲转换为贪婪的银行行长,手工信物转换为肮脏的交易工具,父亲之死成为万风和抹不去的痛,也是人心见证。几年后,万风和重将印文刻在父亲墓碑上,带有个人体温的手工物见证着父子情感。朱辉将手工物的现代效能写到了深处,而且前后呼应,投映出时代大潮中坠落的一代人及其与前辈的反差。
与手工物相呼应的还有书画艺术、音乐等观念物。朱辉注意这些带有思维记忆的观念物与手工物的交互性,让手工物与观念物彼此因应,形成复合的审美关系,内在见证着个人与家族命运的忧伤。万风和料理父亲后事时,发现父亲尚未钤印的《石榴图》,多子的《石榴图》不仅直接隐喻传统家族观念,也让万风和审视没有亲生儿子的尴尬处境,更与其后得知自己非父亲所生而相呼应。《石榴图》就此与印章手工物形成了审美对应,强化了文本的内在深度。类似观念物书写还有很多,比如归霞对不同口音的强调性叙述,使得与地方口音相关联的地域等级,归霞由乡而城的等级观念得以凸显。归霞与万风和偶遇时发现彼此都在听邓丽君,这些音乐观念物既与一代人的记忆相关,也由此与过往时代关联起来,别有深意。
在情节发展、人物命运和时代呈现上,朱辉以手工物、观念物进行了有效表达,折射出当下中国人的家族家园难题。借助手工物与观念物的细致书写,万风和、归霞等一代人(乃至所有中国人)家族观念、家园意识、时代命运才体现得贴切入微而意蕴悠远。万风和一直想要亲生儿子的执念与墙砖、《石榴图》互为映照,可是,成百上千年的城墙都能被拆,王侯将相、理想家园又在哪里?名贵印章成为万风和换取利益的筹码,父亲信物能抵得过眼前利益吗?借由墙砖、印章这些手工物书写,朱辉质问着时代与物、人与物的关系,投映的是令人忧伤的时代走向。家园早已坍塌,人也似乎处于难觅后代的境地,物与人的永恒到底在哪里?万风和及其家族家园的虚妄感、命运感,在不同的手工物、观念物中得到了深切体现。
大地之人:自然物、身体物的审问
自然物是不同类型文体都会关注的书写对象,无论古代咏物诗,还是传统小说博物学意义上的诸多呈现,山川风月、动物植物都记录着人与大地的深层关系。学界曾有过当下小说中风景消失的讨论。风景消失主要就是自然物书写的减少。实际上,小说中的手工物书写也在减少,这既与小说题材有关,也与后现代技术物的强大息息相关,智能化的技术物正在重塑人的认知与感觉方式,人类对天地自然、手工物的感受性越来越低,与大地越来越远,身体机能正发生极大转化。由此审视《万川归》中的自然物书写就别有意味。小说虽以万风和、丁恩川、归霞三个主人公各取一字为题,但最重要的是自然物“川”。川的本意是河流或水道,“万川归”令人想象到万川归海,诸多河流乃至大地万物最终都将归于一脉,河流书写也是对天地自然的审视,人类生存之“道”的大地追问由此体现。
中外文学对河流与水的书写各有其不同取向,从《静静的顿河》到沈从文、汪曾祺,都对河流有不同呈现。《万川归》开头即写万风和从飞机上俯瞰黄河、长江。气势宏大的自然江河描写奠定了奔腾浩荡的命运与时代基调,而后长江、河流等不断出现,既喻示着万风和、丁恩川、归霞等与时代合拍的个体命运,也叩问着自然大地的深层问题。例如高中复读时,运河边的柳树洞是万风和走向世界的起点,这条河汇入长江,隐喻着万风和读书进城、下海经商的时代命运。大桥上,万风和多次观看浩荡长江,呼应着万风和的心境变化。直至结尾,万风和等沐浴长江大风,将归霞骨灰撒入长江。不时闪现的大江大河呼应着诸多人物行为,以百川汇江归海的宏阔气势,贴近大地,追问着人类的生存本源。朱辉还设置了水利工程师丁恩川形象,在建设大坝改造长江黄河的情节中,呈示着大地河流与人类的不同面向,更是为大地河流与人类命运背书,是朱辉水利专业背景与文学修为对大地河流的审美追问。所以,长江河流既是小说情节相关的自然风景,是人物命运与大时代息息相关的喻示,也是小说叙事的所指,即人类与河流大地的关系到底该是什么样?
还有其他值得细究的自然物书写,如万风和高中时的柳树树洞、油菜花、知了声,这些饱含大地气息的自然物贯穿万风和一生,喻示着万风和与原野大地的深层关系,也反衬着万风和进城后的迷失,及至心脏毁坏。商业打拼中,万风和献身神秘女人的宾馆里摆放的油菜花,成为万风和确认大地来源、回溯内心的映照。结尾万风和回乡,柳树已经消失,知了成了食物,与大地有关的乡野记忆被埋葬,成功后的万风和也不再是那个四十年前与大地有着亲密关系的孩子,他的身体也在疏远大地。这些远离乡野、成功后的万风和们,身体危机不断告警,万风和的心脏、归霞的肾脏、老孔的角膜,都失去了应有的器官功能,他们可能正是尼采所批判的远离大地的“最后的人”。而与万风和相对的是身体健康的李弘毅,这个形象毋宁说就是尼采呼唤的亲近天空大地、远离机器理性、具有实感性的“超人”。
小说写到,李弘毅无意做了代人体检的工作。作为物的身体器官成为李弘毅兼职获取收入的重要来源,确证着李弘毅的身体健康,既与那些体检者得病的身体相映照,也与万风和、归霞、老孔这些商人、官员身体问题形成反差,征兆着人类身体机能退化、与本源性的大地逐渐疏远的整体状况,也为其后李弘毅捐献器官给万风和等做好了铺垫。尼采要呼唤“超人”,因为“超人乃是大地的意义”[3]。以尼采哲学来看,万风和、归霞等诸多成功人士(乃至当下所有人),已经被理性化的技术物、资本和权力所规训,身体器官机能退化,渐渐丧失了源于大地的自然性,所以万风和心脏、归霞肾脏、老孔角膜都出了问题。而李弘毅正是尼采意义上超越理性(小说中写到其对于太阳能、风能等技术的质疑)、忠于大地(始终无法在城市中获得应有的认可)、切近自然(身体机能的健康)的具有实感性的“超人”,他代器官出问题的人体检,让自己器官植入万风和们的身体,让他们重回了“大地”。
《万川归》还以身体器官与宗教进行了关联审视。李弘毅梦中看见一排容器里悬浮的肾脏、肝脏、肺脏、角膜等在舞蹈,而后各色花瓣缤纷起舞,随之落在李弘毅身上。这里投射着朱辉对身体器官与大地关联的内在追问,即,人与天地自然万物具有同一性,身体终要回归大地。诸多宗教观念中,肉身多被视为灵魂枷锁,《圣经》即认为“使人活着的是灵,肉体是无益的”(《新约·约翰福音》6:63)。李弘毅贴近大地、自然感性的健康肉身却与宗教中的肉身相反,具有积极面向。李弘毅身体器官被移植到万风和等人身体中,丧失自然性的万风和们,就此与李弘毅身体器官物发生了紧密关系,延续着生命,维系着人类生存与大地的关联意义。而后李弘毅以亡灵视角,见证自己身体器官随着万风和等回家;结尾中,万风和等人则看着归霞骨灰汇入大江,流向大海,既与标题《万川归》呼应,也完成了朱辉以人的存在本体的身体器官书写,来关联自然物的江河大地,审问时代变革中身体与生命、生存状态的创作主旨。
结语
从现代技术物、传统手工物、艺术观念物,到天地自然物、身体器官物,《万川归》包容了几乎所有类型的物体系。这些不同意义上的物书写,展示着物对人与时代的规定性,既有叙事的实在面向,更有对社会文化的修辞意义。物书写不仅让《万川归》的审美意义充分延展,深化了朱辉对时代命运、家园家族、生活生存的思考,也重构了长篇写作的物面向,显示出长篇小说应有的庞杂思维和审美容量。朱辉以理工科背景对物的体系化书写,确证着世界本源上物的存在和聚集与人的关联意义,显示出作家辨物、识物、写物的必要功力,《万川归》彰显了长篇叙事应有的物面向。
实际上,不唯朱辉《万川归》,近期王安忆《一把刀,千个字》、徐则臣《北上》、葛亮《燕食记》等重要长篇小说,也都将叙事焦点转向物。《北上》开篇即是出土文物的悉数罗列,而后诸多物不断涌现,凸显着历史主题的复合指向。《一把刀,千个字》《燕食记》也以食物与人、与社会的关系作为引线展开叙事,不同风物是人物命运、情节发展、时代表意的重要动力。这些小说中的物,既是场景构建、形象塑造的必要呈现,也是主题关涉、审美升腾的关键,它们与《万川归》汇合成当下值得关注的物叙事潮流,也可认为是长篇写作的物转向。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文学院
注释
[1]唐伟胜:《“本体书写”与“以物观物”的互释》,《中国文学批评》,2021年4期。
[2]朱辉、李徽昭:《小说应该对人的一切保持高度敏感——对话朱辉〈交叉的彩虹〉》,《山西文学》,2023年1期。
[3][德]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全集》第四卷,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第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