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园: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宜昌诗歌
1983年3月,宜昌市文联主办的文学季刊《摇篮》创刊。编辑张永久编发了骆文、黄声笑、陈应松、兰帆、南野等人的诗歌。黄声笑与南野并列,这个编辑思路几十年后仍然值得借鉴,这本《摇篮》也预示着宜昌诗歌转型期的到来。
一
张永久是改革开放后最早的宜昌诗歌编辑之一。1974年张永久在《湖北文艺》发表《支农路上》后每年都有作品发表。从1980年开始,张永久的诗歌在全国大刊四处开花。《题在交接班日志上》写得朦胧:“月亮哭过了,残存发黄的泪痕/星星般的弹孔滴落出露珠/一粒粒映着朝霞,像血/我细细查看昨天的一页/哦,夜晚也不过是个失败者。”“星星般的弹孔”来自北岛,但作者并没有北岛那么爱呼唤黎明,而是克制谨慎地提醒我们“夜晚”的“失败”。诗的末尾,他非常愉悦地“轻轻合上交接班日志”。他坚信“一切都在接受黎明的检阅”。同时,“日志”还有一种书写“诗史”的雄心,他是一个怀抱甜蜜理想且坚韧的现实主义诗人。
南野原名吴毅,出生于浙江玉环岛。1982年内蒙古大学毕业后在宜昌市工作。诗歌入选《中国当代实验诗选》。20世纪80年代创作的诗作1992年结集为《纯粹与宁静》(长江文艺出版社),20世纪90年代创作的诗作2000年结集为《在时间的前方》(人民文学出版社)。《纯粹与宁静》中的作品大部分发表于当时的主流诗歌媒体《诗刊》《星星》《诗歌报》。第一首《狩猎者》就奠定了整本诗集的基调:“我是个失望的狩猎者/我在树梢上一个空间挖掘陷阱/在树根的位置布下精巧的丝网/我把猎枪遗忘在一本书里/我错误地充满幻想/我唯一熟知的捕猎办法是守株待兔。”诗歌描写的是一个狩猎失败者。这种失败论调与以前歌颂工农业成就不太一样。南野是宜昌的外来者,但他说自己的大部分诗作写于宜昌。《纯粹与宁静》大部分内容与森林有关,写的是这片土地上的动物:斗鸡、狐狸、犀牛、鲨鱼,以及无数的鸟。
二
出生在宜都的诗人姚永标,处女作《山乡春行》是三个页码的组诗,发表在1980年《长江文艺》诗歌版头条,前面加了编者按。此后他常在《长江文艺》诗歌版发头条。
姚永标1990年出版的《陌生的城》(百花文艺出版社),主要收录1985、1986年创作的诗。1997年出版的《在古老的河边》被认为“使一度显得有些沉寂的湖北乡土诗露出了一线新的生机”。《陌生的城》似乎是写给友人的诗,总是在问候、回忆。这本诗集的不同凡响之处在于诗风浩荡,激情澎湃。风格有些像台湾诗人但有强烈的个人特点。当时诗歌风气极注重探索(特点是晦涩荒诞)但谁也说不清路在何方。姚永标执着于多种修辞技巧的娴熟运用,暗喻明喻,颇为惊人,“烧穿长夜的窗子”“光阴如一只玲珑的玻璃杯掷于石阶”,以硬朗的品质、堂堂正正的风格取胜。《在古老的河边》重新审视粮食。这不是海子的麦子诗,而是真实的乡土诗。在《也谈粮食》中,姚永标表白:“在这个世界上我不崇拜别的/那些喂大我并且至今还在养活我/临了必为我送终的粮食/便是我的生命及主义。”乡土诗的生机就在此处。
长阳诗人刘小平较早在《民族文学》《诗歌报》《星星》等刊发表作品。他的诗作重在歌颂乡村生活。长阳土家族的薅草锣鼓很有名,在《薅草锣鼓》一诗中被这样书写:“鄂西,所有种满包谷的沟坎和坡地/所有充满爱情气息的/沃土与天空/都曾被薅草锣鼓打湿。”情绪饱满豪迈,乡村生活细描捕捉到位,主题提炼明确有力,适合电视台晚会,也适合在篝火边吟咏。
方扬帆20世纪90年代在《诗刊》等重要杂志发表多组诗歌,是20世纪80年代诗歌狂热降温后坚持写作的诗人。发表时间从1991年至1994年,时间不长但诗作质量精良。他诗句中冷静与准确的气质为宜昌诗歌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性。以《春天已远》为例,此诗可解读为对某个目标的追求,也可以解读为20世纪90年代诗歌的困境。“大路上不见春天/固守雪谷的枪,已经老去”中的“枪”之“老”,指写诗很久了,也许是写了整个80年代。“群狼嘶号,火焰在山谷晃动/饥饿的雪,敲击着群山”,诗歌运动此起彼伏,但个人诗歌艺术进展缓慢。“猎人走过梦境/高贵的枪,在民间失落”也许指的是诗歌在生活中没有好处。诗句表现力强,准而狠。
冯汉斌曾作为“而且”诗歌派别的一员入选由《诗歌报》推出的“1989中国实验诗集团展示”。“而且”诗派的成员大多数是宜昌作者,当年在全国引起过一阵轰动。冯汉斌八九十年代的诗作在2010年才结集,名为《与词语对舞》。如何对舞?《词》中写道:“现在的任务/是怎样在最大程度上/避开这些词。”为何要避开?因为“它们常用而且经常出现”,只要它们“不影响我们”就行。这是文体自觉,他要求我们一起对陈旧形式采取第一步反击。
侯佳泉的诗只在小范围传播,但多年心无旁骛的持续写作让他的诗渐入佳境。145节的《歌者》是其代表作。“那时我的手臂疲软/我的体内的音乐轰鸣/一场大火/即将自眉睫燃烧”,他的诗歌,就这样燃烧了一个时代。
邱红根从大学时期就在《诗神》等全国刊物发表诗歌。《感激》:“玉米朴实形同固态的阳光/让我们面色红润/让我们有力气在昏暗的油灯下/翻动沉重的汉字。”文字很有质感具有抗拒时间的能力,与当时泛滥的麦子诗不可相提并论。
虹兰的《中药铺子》很有意思:“把中药当作一种艺术/与中药保持一种距离/很矫情/也很虚伪//像深爱一个人却又不/以身相许。”这种以“赋”为主,以“痛悔”结尾的诗艺,让人想起屈原追念故国的方式。
柳向阳很早就在《花城》发表诗作,诗风沉静。《惊喜》一诗中的一节:“一次长途旅行。你的肩上栖息着无数/渺茫的星星——这些坚硬的米粒/让你一生都在咀嚼沙子。”早熟的沉思者肩负着微弱的理想,领受它的喂养,但也意识到一生将为之受苦。他毅然选择了这一旅程。
从毛子20世纪90年代的诗歌看,在那个焦虑的时代,他用二十多年的时间选择自己需要的字词,奠定属于自己的风格。1991年的《锯木场一带的阳光》开局从永恒的阳光写到木头的死亡:“常常是正午 人们午休的时候/那木头的叫声 触目惊心/让我感到:物质的广度和深度。”结尾则是这样的:“我也一样 会被光阴带走/只是目前 被称作生前的时刻/ 我常常在锯木场一带 走动或读书。”
三
宜昌县(夷陵区)的作者如杜鸿、小明、阿西等已在全国发表不少作品。杜鸿1984年在《中学生之友》发表散文作品。他的诗作风格多样,《江河之歌》类似于郭沫若的《女神》,充满年轻人的豪气:“发了狂的思维发了狂的手/握住时代,握住历史,/才能握住手中颤动的笔/用尽脑力的深度,用尽满怀的怀愫/讴歌,谩骂,讥笑,嘲讽。”阿西与小明是从外地来的大学生,已有成熟的作品发表。阿西的“你总是比火焰更加锋利/修剪我周身的色彩/把我温暖而神秘的陶罐/一一烧制成型”,修辞手法连绵而来一丝不乱,显然是多年功力使然。小明的诗敏感、精致、独特,《故乡》写道:“初春。异乡的最后一场雪/落在树梢。我像新发的芽/被覆盖。”结构稳固,立意精巧,镂金错彩,让人击节赞叹。这样的诗值得再三回顾。
当阳诗人王雪莲的《栀子花》写得沉稳:“五月的声音 喊醒了一朵朵栀子花苞儿/我看见 她的脸上分明还沾着露珠/在街头小女孩手提的篮中/在姑娘 少妇们的发髻间/在办公室的瓶中。”生活并不好写,拼接手法如小令,在上个世纪显得异常清新。草埠湖镇的刘德权在《星星》发过作品,风格多样,均有质感。《陀螺人生》这个想法也许人人都有,但完成很难。人生在“燃烧着的生命里转”,“在落日里转,在转经筒里转”,“多想停下来,可我早已身不由己/疲惫不是我的敌人,我的敌人在遥远的星辰”。人生难免疲惫,诗歌却如此刚劲有力。刘伟华的《汉字的加减法》貌似文字游戏,诗却尖新可喜:“人对众说:你有你的多,我有我的少。/一金,一木,一水,一火,一土,/一心,一人,一生。”人的回归,是20世纪80年代文学的主流。
枝江诗人杨干写过不少抒情诗,《白色的栀子花》写告别却克制,“那一年红叶满山如火/那一年正盛开白色的栀子花”,以对立、并列来展示起始画面。“我们的故事/曾经灿若红霞/那一年冬季/白雪盖住了这片山洼”,仍然是以对立、并列展示结局。物象变了,颜色不变,诗境耐人寻味。杨卫东写过多年诗歌,2018年参与出版的《七剑诗选》有声有色。早年诗歌试探过多重风格与内容。现在看,有首《离开》显得诗意盎然:“离开这个纷扰的地方我看见/很多人在劳动着,默默地活着/他们的身后,庄稼长势很好/太阳从雾中走出来。离开//这个纷扰的地方,谁家的院落打扫得一尘不染。”真的有一种离去时一切被蒙上一层异样色彩的效果:一切被重新发现价值,以前从未被如此细细地打量,然而要走了,离情别绪脱颖而出。
五峰诗人众多,苏富琼、郭士萍、刘学雄、徐述红、张维仲、廖崇纲、师帅、方一方等作者都发表过不少诗作。雪原很早就在《诗刊》发表作品,所写的山村叙事诗,精练有力,直击打工、光棍村等社会经济题材。邓俊松很早就发表作品,诗作结集为《鄂西边缘》。《茶乡四章》很早就熟悉了茶农生计,“轻轻擦去霜冻的苦涩/细细提炼劳作的芳醇”(《制茶师傅》),这可不是记者蜻蜓点水的采访,而是真正懂行的人类学深描。
兴山诗人简冰1996年在中国广播出版社出版过诗集《香溪伊人》,内容涉及本地风景,品质上乘。张雪元数次获得全国诗歌比赛大奖。“听国歌的时候/有一种力量/从民族的土壤里/毕剥拔节/倏而长成参天力量”(《听国歌的时候》),主旋律诗歌不好写,不落俗套已很难得,此诗清新天然,难怪得到著名诗人吉狄马加的肯定。
远安是著名作家映泉的家乡,文气充足。李继尧1994年在大连出版社出过诗集《金色沙滩》。“在S形的漳河里/飘满了红绿河灯/村庄没了 大地隐了/星光淡了 河灯闪烁摇曳”(《河灯》),文字简洁,意境深远。彭君昶诗风多变,但多半有坚硬内核,如《英雄》:“一把椅子/就是一棵树/一年四季都长满绿叶/一把椅子移动时/就好像一阵风/吹过了森林。”既荒诞又清晰,是口语诗中较难达到的境界。楚人的《给你》在1991年的《诗神》发表:“忧伤疲惫时/油菜花就溢出一支幽香的梦幻曲/引你/踏歌而至。”青春期的忧伤,如梦般青涩。散文作家谭岩也写过诗:“暴雨飓风肆意侵凌/无澎湃抗挣的呼应但有坚毅的默默无声/纵然弓着瘦小的身子/也执着地举着一片/属于同类也属于自己的绿荫。”(《崖上的松》)谭岩的写作凝聚了不少年轻作家的信心。
长阳诗人肖筱的作品很多,一直充满灵气。她写下了《青春舞会》:“剧院门前涨潮了/所有的流行色/涌向霓虹灯的迷离/帷幕以一百八十度的姿态/拉开了生活的色彩/在显影液中显影//狂热的《阿里巴巴》/在立体里急剧地旋特/把生活舞得火红火红。”流丽顺畅的语句抵抗了时间的残酷洗刷,为我们复活了高清画质的昨天。颜东的诗歌品质不俗,即使是试图写成畅销诗的《也许》也有一种菲茨杰拉德的潇洒劲:“也许 你把自己/精心折叠成一叶红色的帆樯/投进河流 那河水/却早已在上一个冬季枯干。”温新阶熟悉并关注茶乡生计,他在《青岗岭茶梯》写道:“下一次/一定要带阿秀来/我又担心/过度的兴奋/怕她会羽化成仙。”茶的品质除了工艺,就是生态。此诗虚写生态,能传生态之神韵。
宜昌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诗歌与时代合拍,从激情飞扬到淡然坚守,狂信、疑虑乃至醒悟,五味杂陈。可以批评但不能否认,没有那个时代的诗歌探索,就没有今天宜昌诗歌的繁荣。南野在《新时间》里写道:“现在意义分散了,零乱了,在他们所据有的物质背后/由于他们注意不到,成为空无。”诗歌不是绝对价值,用其他事物来贬低诗歌也许会成功,但“其他事物”的存活与意义,说不定会更快地败给时间。今天读这些诗歌,绝不等于观看“一个衰老的人在书写少女”,因为“没人真正得到过/每一刻的美丽,唯有书写”。唯有书写、阅读与抉择,才能在时代退去后让意义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