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园》:穿透历史云层的人性温情
沈念的中篇小说《歧园》中,一座空间不大的荒园,却牵动着一段厚重而曲折的家族往昔,见证了一份跨越地域与文化疆界的真挚情谊,又在无声的诉说中孕育未来的郁郁生机。故去的音容与活着的文化,荒弃的建筑与涌动的希冀,在有限的荒园空间内交织共鸣。荒芜之下所深藏的那份温情是隐形的纽带,将过去与现在、历史与未来紧紧相系。携带着祈园、弃园、歧园等多重印记的这片荒芜,不仅寄存着人们对过往的眷恋与追忆,更映现了人们对未来的殷殷期待。
“以故事的方式说出历史之问,并用文学自由且准确地对之进行回答。”沈念并不追求历史的精确复刻,亦无意让自己被宏大的叙事框架锁定,在回溯那些已然沉淀于岁月长河的历史片段时,目光所及与汲汲追索的,是潜藏于历史的混沌与不确定性中微弱却坚韧的温情。个体的生命足迹如努力挣脱束缚又复归宁静的蜿蜒细流,不断汇聚、交织,勾勒出驳杂而丰满的历史纹理。海福记,一个外国人于乱世之中如何跨越重重障碍,融入异国他乡的底层民众?当儿子和丈夫相继去世后,海玉音出于何种考量再次踏上那片异乡之地?小说中“我”的困惑揭开了作者对历史的深沉叩问。在历史缝隙与民间叙说中,逐渐浮现出海福记清晰而鲜活的形象——这位异国传教士跨越重洋的阻隔,在陌生的土地上扎根,以一种温和渐进的方式与当地的文化习俗产生了微妙的交融。他是一位用心的文化倾听者,始终对文化背后独特的生命脉络和历史记忆怀揣敬畏,摒弃先入之见,以开放的心态融入当地的生活,真诚地学习并尊重不同文化的独特性。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够迅速地与渔民、商贩等各色人群打成一片,与当地民众结下了笃实的友谊。面对城陵矶民众明显的敌意,他始终面带微笑,从未失去内心的从容淡定。他用善意消融了文化之间的隔阂,让人们看到了人性中最真挚、最温暖的部分,使不同的心灵因此而相互贴近。
海福记在巴丘建歧园兴学重教,几代巴丘人受其润泽,“我”的外公也深受感染,从中体悟到“读书比打鱼重要”的至简至真之理。兴办教育之路向来阻碍重重,从筹措资金、延聘良师到招揽生源、维护运营,每一环节无不考验着办学者之毅力。即便身处困境,海牧师夫妇依然不改其教育初衷。海玉音不惜以私人薪资补贴学子的费用,为贫辍者敞开知识之门。这种良善既流淌于海牧师夫妇与学子们的心间,又仿若一股潜流,悄然滋养着巴丘的每一个角落。从文爹和外公这样的老一辈人口中,“我”感受到了那份善意的回馈。文爹父亲将一生都倾付给歧园,从学生时代到校工身份,他不仅是学校沧桑变迁的亲历者,更用自己的生命诠释了对它的守护。海牧师夫妇充满温情的教育理念,在文爹父亲的执着坚守中得到了最生动的展现。而外公与海牧师之子海恩斯之间珍贵的友谊,更是这段深情历史的生动注脚。海福记家族的故事并非一段孤立的记叙,而是对历史中被忽略的人性之善的有力彰显。这种至善的情怀超越种族、信仰及国籍的界限,无形中架设起跨越时空鸿沟的通道,穿透文化的重重帷幕,最终触及内心最柔软、最纯净的共通地带。
如果说民间口述是后人海瑞思探寻家族历史的有声线索,是作家重现历史的巧妙手段,那么现实中那些无声的遗迹则是激发人们展开历史想象的灵感之源。小说中,歧园里学校建筑的一砖一瓦都由巴丘人亲手建成,现如今,人逝而物存。一把碎瓷之壶、数座中西合璧的建筑、一片历经百载的古树群、几根斑驳的木檩条——这些既深藏于记忆之中又在现实中真切呈现的事物承载着历史的厚重,蕴含着叩击人心的力量。它们不仅呼应着那些有限述说中的深厚情谊、岁月的艰辛,以及文化的碰撞与融合,昭示了人性之善与美,而且还蕴藏着无数未知的历史信息,等待着人们以生动的想象力为它们注入新的生命。在歧园的原型地——岳阳教会学校旧址,沈念于静谧的暗夜里倾听历史的呼吸,在脑海中构想历史的片段。在他的笔下,黑夜在层次与变化中透出了灵动,而历史也拥有了更为丰盈的模样。
回望,既是历史的重铸,也是生命的再现。“园里多歧路,就像一棵活了很久的老树分出去的枝杈。”荒园不弃,历史有如此多的可能,它静候着来者打开。人性的良善与温暖,必将是催化“歧园”未来绽放的精神力量。
(作者系湖南省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