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星:风自旷野,骑手躬身
2002年第4期《民族文学》上,刊发了一篇名为《天籁》的中篇小说。一场关于“诗”的萧索而盛大的意识流,流经伊河、宇思、斯勤三个年轻人的日常与精神生活,流向结局已定而终点未知之地。年轻诗人们在1980年代的经历,充盈着诗神的偶然降落,也充斥着惊惧和悲伤。小说后来被收于文集时,正文前补上一行题记,明白写着:
在小说中,伊河的原型是骆一禾;宇思是海子;斯勤是我。①
“我”是诗人舒洁。
①舒洁:《天籁》,《舒洁诗歌集·第六卷》,大众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411页。首发于《民族文学》2002年第4期时未见题记。
当1980年代的诗歌文本、诗人个体遭遇以及“诗”作为文学世界与文化生活中的“发光体”被清晰识别,甚至沉积为文学常识的一部分时,这篇小说,就很难只当作虚构故事来读了。《天籁》以第一人称补全的情感与细节,对自然万物倾身的沉静与谦卑,对“诗”纯然的亲近和渴望,在锻造“诗”与“诗”之锻造中体味到的严酷与灼热以及俗世生活中偶然却无可更改的事实,几乎允许我在小说人物与原型之间,结结实实画上等号。那被文学史、记忆、故事和传言不断加固的诗人形象,在这篇虚实掩映的叙事里获得了“此刻”与“过程”,被敷以涌自心底的泉水响动。
又想起舒洁在文章里作过的比喻。那是1986年初冬,骆一禾带海子来到北京东四十二条《青年文学》杂志社。他们走来,是“日光下,真实移动着两片诗歌身影,那是两条年轻的诗歌道路,指向永恒与寂然的深处”①。这样的“影子”与“道路”作为某种理想,在舒洁后来的诗歌写作中,在他试图抵达的金色穹顶大构造里,一直发光。
一禾说,写作大诗要有结构精神世界的能力,因为那是一个宇宙。一禾还说,但是,一个写作大诗的人,在面对自然世界时要保持谦卑的内敛,要在万物生长的过程中分辨出神的声音。②
年轻智者所言,是风自旷野,是雪在反光。“大诗”在体量、构造与诗意建筑上,指向辽远高迈,这与舒洁的来路也构成微妙互文。贡格尔草原与之上的万物生灵作为“自由的高处”,后来真的成为他一再回返与凝视的所在。一禾一定说过许多箴言般的句子,而这一句,格外像是他对朋友舒洁未来写作的祝福和照亮。
确如骆一禾所言,“在面对自然世界时保持谦卑的内敛”并“在万物生长的过程中分辨出神的声音”,几乎是舒洁漫长写作中不曾更改的意志,是他心仪并始终注目的“雪线”。
1988年,《十月》杂志第2期“十月的诗”栏目刊出《顿悟》,这是舒洁写下的第一首长诗。和后来数部体量庞大的长诗相比,这是向着旷野的初程与瞭望,是起点,也是圆心。长河、先祖、部族、传说与草原上的一切,在日后漫长而密集的写作里列队行进,诗人几乎从未远离这星辰般的指引,他一次次一遍遍向此独行,在向着生命来处的归返中,走出自己的路。
我读着这些长长短短的诗,似乎可以望见远处鹰击鹰落,长空山岚。只是,进入这群山般盛大的抒情,首先使我感到艰难。
一 难度
相对而言,写作长诗更容易看到神性确立的体系,所谓难度,就是在这个体系中找到一个坐标,也就是长诗之魂。一首好的短诗一定是一蹴而就的,甚至无需修改其中的一个字。写作好短诗更难,这不仅需要天赐,还需要顿悟,也就是一个敏感的诗人要瞬间感知到天赐的降临。③
“诗”与“天赐”之间那条最短的路,诗人看见。而在感知和写出之间,总是漫漫长途。这是写的难度。之于读者,很多时候接近一首诗,已是不易。我以为诗是一切文体中直给又委婉、简洁又晦涩的存在。领受诗,需要类似“天赐”的合宜情绪与感觉的铺垫,不可高声语,诗应该贴着一个人最靠近心的那条路走。
①舒洁:《夏天的追记——我所认识的骆一禾、海子》,https://www.douban.com/note/209016012
②舒洁:《骆一禾辞》,《星核的儿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10月,第200页。
③2023年11月10日舒洁复信笔者。
即便常常误读甚至读不懂,我还是喜欢被词语和句子的新秩序击中的时刻,喜欢那些对未明感受的奇迹般的命名,喜欢在瞬间将认知边界向外推出一块儿的细小经验,喜欢那在临近结尾获得的迷人的小小眩晕和失重。这些,多从短诗中领受。在我有限的阅读经验里,长诗是仍未靠近的珍稀物种,它们对我构成压力。《神曲》《荒原》《恶之花》种种在经典秩序里召唤膜拜,却不曾驱使我交换透明且切己的感受。有时也会突生好奇,可更平常的,是迈不过横亘在自己与长诗之间的巍峨。或许和短诗或长篇小说都不同,长诗将纯然精神性的跋涉作为了进入的前提。“我”会为自己无能于接应长诗庞然的构造与精神力量感到沮丧,这份失望里还包含着胆怯,它们在收窄“我”和诗的关系。
情感与经验上的陌生,或许会使长诗中频繁到来的词语、意象成为车窗上一闪而逝的模糊风景。对一个缺少相似生命经验的读者而言,共振于漫长且盛大的抒情,恐怕是艰难的。但接应并领受这份“难”,是诗在即刻愉悦之外更庄重的给予。如果说,短诗是在抵达极致的力、美与准确中被轻盈地创造,那么驱使长诗的,几乎是不断向着顶峰进击的庞然之力。这样的发力方式陌生而勇武,让人好奇。
所以,在进入舒洁的诗之前,我抱着试图靠近长诗的好奇心。舒洁在四十多年的持续写作里,写下两百余万字的长诗、短诗、小说和随笔。但作为写作者,他首先认领的身份,是诗人,是写长诗的诗人。尽管回答提问时,他将“短诗”放在与“天赐”更相近的位置,在我看来,长久沉浸于长诗写作,是诗人为自己设置了更极端的难度,是在诗神的偶尔降落与以肉身对征途的不断进击中,兑现并完成对自我内心的建设。读舒洁的诗,文本之外,于我,亦是理解一种和诗有关的生活方式,那种为诗神激动又在靠近她的远征中完成自我的生活方式。
这一次,要以长诗为起点,理解一位诗人。这位诗人说:“我的理解是,写作抒情长诗是一个孤寂的事业,是对诗歌荣誉的珍重。”①
二 骑手“躬身致意”②
关于部族身份和血统,我从少年时代就有认知了,我外祖父母生活的地方叫蒙古营子,那是一个部族的分支用心守护的习俗之地。关于使命,我写了《帝国的情史》,我不相信别人能写出这样的长诗。③
写长诗的舒洁,有一种自洽又笃定的信念感。2013年春天到秋天,他走过重庆、北京、南京、上海、伊金霍洛、赤峰、广州、深圳、成都、重庆诸地,可是在精神疆域里,他只朝着一个方向跋涉,那就是故乡贡格尔草原。
舒洁的少年在赤峰市元宝山区一个矿区度过,他的父母从小也生活在草原之外,但在对精神故乡的指认上,诗人衷心旷野,草原是唯一地方,每年他都要回到这里。
我经常对从事文学或民俗学的朋友们建议,在某一年八月去贡格尔草原吧,接受牧人真诚的敬酒与自然仁慈的洗沐,你就会铭记——在酒香与牧歌声中,会有人对你说起智者和他留在草原上的箴言。这时,你才会发现,原来这片草原的真实形态是那么完整,尽管中间点缀着沙漠、山脉或蓝湖。你会联想,人类思想的翅羽,永远也不会畏惧自然的阻隔。④
①舒洁:《第十七年——长诗集〈母亲〉后记》,《母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345页。
②在舒洁《我的凉州》这首诗中,最后三句是“此刻我在华北/以骑手的身份,对这一切/躬身致意”。
③2023年11月10日舒洁复信笔者。
④舒洁:《智者的引领(代后记)》,《帝国的情史》,江苏文艺出版社,2019年5月,第385页。
⑤2023年10月23日舒洁复信笔者。
接近、目睹、感应那“完整的真实形态”,大概是血缘牵系之外,舒洁不断回返此处最重要的原因。我问诗人,每次返回和离开草原那一刻的感受,他说:
那种心情不可说。我指当时,在我的出生地存在一种恒久的缄默,我确认那是凝望,无论我面对哪个方向,都会感觉到先人的眼睛。也不是失而复得。准确地说,离去重返,这个过程是心灵的迁徙,就像牧歌,有一种旋律是跟随牛羊马群的。而我,一个远离了故地的人,只能以诗歌的形式尝试破解草原的缄默——如此这般,我才能重拾少年的心情。在草原上,有一首优美凄婉的歌曲叫《心之寻》,它的指向,大概就是我每一次回到草原后久久张望的方向,那也是记忆,其实一切都活着,只需倾听,往昔即可纯真浮现。⑤
“故地”是因远离才呈现的概念。少年时,他一定想象过草原之外是怎样的世界,待真的远离,生命重要的主题就成为“回来”。在远离与回来之间,是天地之间一骑手。或许少年时舒洁便以成为“骑手”为理想,“母亲说我变得安静起来/开始疼爱马/与星空对话”,他认领了天命,“是的/这绝对是我一个人的远征”。
(以下略,全文刊载于2024-2《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