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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不是命系一城​——读孙频中篇《一千零一次月落》

发布时间:2024-04-07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许多时候,这尘世并不总是示人以一副坚硬、冰冷、单调的模样。恰恰相反,它会一次次让身为弱者的我们,沉浸在它的涟漪、温柔和芬芳之中。正是这一丝丝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的美好,引诱着我们大汗淋漓而又兴致勃勃地活在杀无赦的光阴里。

读完孙频中篇《一千零一次月落》(2024-2《收获》),已是半夜,周遭漆黑,宛如置身在作品中某座天圆地方的窑洞深处。而那些业已消弭在喑哑时光里的人物,如一抹抹飘忽的暗影,从荒废的渡口上、破败的小庙前、斑驳的碑铭边,一个个直起佝偻的腰身,抖落尘埃,向我缓缓走来。

毫无疑问,孙频十分谙熟小说的使命。她把温情脉脉的笔,当成劫法场的利器,从暴虐的时光里,救回了《一千零一次月落》里的众生:装着一肚子闲事和旧事的张春繁,毕生都在无所事事般雕琢着的石匠,瘸腿白发唱着不受人待见的独角戏的小彩云,乃至以死为生、生死两在的爷爷……这一位位垂暮老人,各自怀着隐秘的使命,栖身在这烟火千年、沉默如谜的石城中。而“我”,一个抱着羊皮浑筒,从亘古浊浪中泅渡而来的好奇少年,自然充当起了旁观之目与倾听之耳的角色。于是,张春繁、石匠,爷爷乃至小彩云,在一个少年后知后觉的注目和侧耳中,他们的生平和命运,渐渐交织在一起,完成了石城历史上一次最温情、最迷人的合奏。

而这一次合奏,也是他们心知肚明的绝唱。这些农耕和礼俗时代的遗腹子们,已深切感知到石城终将了无一物、空无一人的困境,尔后他们心照不宣或不谋而合,用最后一点力气,想让这赛博朋克之城里的每一个人都确凿各自的来路,他们也期待那些古往今来的逝者与生者,“以幻影的方式出现在真实的石城当中”。是的,几个理想主义的老人,想要搭建一座“虚实相生的复式城邦”,“想让被困在山顶的石城能够往高处生长,往更深处生长,或是朝着那些更绮丽更复杂的多维空间生长。”

这个至高的使命,促使他们成为同襄共轭的同志,肝胆相照的亲人。正如孙频楔入在小说里的喟叹,“在石城里,他们都是孤独的,却又都怀揣着一份隐秘的优越感,为了喂养这优越感,他们对观众都有一种强烈的渴求”。孤独也好,优越感也罢,甚至对观众的渴求,其实都来源于“多维石城”这个宏大而庄严的隐秘使命。所以,张春繁会以余生呵护偷生的老艄;石匠诗人会琢石如创世,为已逝者构筑诗意的后花园;小彩云才会在空无一人的窑洞前放声高歌,如呐喊,如壮行……而爷爷之所以苟且于黑暗中,也不过是动用残魂余魄,为老伙计誊写“命系系”。

如此来看,孙频的这部中篇,本来是一个昭然、磊落的故事,却被她鬼斧神工般拆开,化整为零,有意去除了主线,甚至将诸多本该顺延、相交的情节,秋风快刀般分割为丝缕和碎片,然后像交待秘密的任务般,分配到小说里的每个角色身上。回到阅读体验,就是留给读者缝补和拼接成各自心目中的《一千零一次月落》。让角色和读者,共同去领受各自宿命中的荣辱与甘苦,去演绎那永不消逝的庶民风云,去体悟那从未间断的乡野悲欢。

孙频在写作中是耐心和细腻的,更充满着智慧和胆量。她一定不想让《一千零一次月落》在如此密集的历史背景下和纷繁的现实境遇中,落入宏大叙事、精确考据的陷阱,才派遣一个东游西逛,耳闻目睹的“我”,在并不成熟的心智下,周旋在古老的城堡里,沧桑的人群中。正是“我”义不容辞的潜伏,使得这部中篇,在纪录片般的真切和森严之外,有了科幻片般的壮观,悬疑剧般的跌宕。

显然,孙频对小说的志趣与格调,催促着她在书写中,化身为一双摒弃主观、拒绝控制的“冷眼”。孙频更乐意将自己置身在那淋漓多姿的闲笔中,为我们演绎出小说该有的万里江山、千姿百态、十面埋伏、一片丹心。如此,张春繁“一千零一夜”的口述,就成为催动小说发展的另一条暗线,他关乎“赛博朋克石城”的理想,来源于他对石城的了解。吴人、广陵人、鬼戎、白狄,匈奴、鲜卑、羌的后裔们,住在土窑、砖窑、石窑、地坑窑、薄壳窑里,天天吃着水晶面、不烂子、洋芋丸子、和子饭……石城的历史和现实,都是如此的赛博朋克。它迥异于卡夫卡笔下那座让人窒息的城堡,也并非梦幻的桃花源,更不是理想的乌托邦。它干旱、偏僻、贫瘠,却仿佛一个异常柔软而巨大的怀抱,容留着古往今来无数的失意人、未亡魂、逃生者、造梦师……作为石城之子,张春繁陷入迷雾重重的历史中,在书籍和碑铭间蹉跎一生,他早已分不清自己是石城的主人还是囚徒,是曲水流觞的隐士,还是偃旗息鼓的戍兵。显然,在“张春繁”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孙频用心良苦,既没有把他塑造为呆板的老学究,也没有让他沦落成理想主义的献祭品。孙频只是委托和求助他,向我们传达了一个口信,即便现实比历史更像谜语,但每个卑微的生命,都该有无比确切的来处,也该有高远而辽阔的去处。

《一千零一次月落》沿袭了孙频一贯的写作态度,没有设置紧张的人物关系和箭在弦上的矛盾事件,杜绝了异常的、惊心动魄的、他者感强烈的意外表达,更无心去书写超脱于现在、现实、现象之上的崇高。孙频只钟情于从司空见惯的生活场域里,找到那些埋首尘埃间的五尺肉身们,然后不紧不慢,像个老练的占卜师或心理医生一样,在石城里端详着,询问着,猜测着,直到他们袒露出各自的真身与真心。所以,在孙频的小说里,我们看不到脸谱化,概念化的人物形象,每个角色都那么鲜明、独特、栩栩如生。毫无疑问,《一千零一次月落》是劝慰之书,也是告诫之文,它提醒我们,所有人的肉身都滞留在一座不停凋敝、颓败,终将空荡荡的石城,焦虑或麻木的我们,有生之年应该想一想“怎么装饰它,怎么能为它开凿出更精美更复杂的纹理”;《一千零一次月落》也棒喝着我们,每个人无垠的内心中,更该拥有一座“由光影、记忆、姓氏、血液、石碑、历史构筑而成的赛博石城”,容纳我们的“苦修与哲思、花园与墓地、浪漫与苦难。”

俱往矣,石城空空,故人远行。那些有情有义,却无声无息的生命,如“一条浩瀚的银河正从我头顶庄严地淌过,壮丽得让人想流泪。”或许,孙频也曾是寄身于彼的烂柯人吧,她以音书般记下这座孤悬于天地间的赛博石城,教你我唏嘘。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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