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喜仔》:独行者的追光之旅
优秀的作家总能选取平凡生活中普通的人与事进行精心的构思和摹写,让读者从故事里看见身边人的影子,抑或自己的影子。陈再见就是这样一位功力深厚的作家,他的笔下没有骇人听闻的情节,没有错综复杂的关系,可就在这种看似“平平淡淡”中,让读者感到这就是当下的生活,当下人们的处境。从那些漂泊无依、积极抗争的小人物身上,我们总能看见人之为人的可贵之处,为人物经历的磨难而感伤,并感到一种生生不息的力量,从而汲取前行的勇气并保持对未来的希望。
陈再见生于1980年代,是地道的广东人,其创作与生活经历密切相关。他见证了城市的迅猛发展,对文明进程带来的成长阵痛有着深刻体悟,他关注“新深圳人”的现实生活和精神困境,致力于对当代本土人事的书写和对县城题材的挖掘,因而他笔下的故事总是显得格外真实和鲜活。小说《阿喜仔》讲述了一个年近四十的黑车司机的故事,题目即带有鲜明的广东地域特色。阿喜仔用多年打工攒下的钱买了一辆国产汽车,短暂的喜悦过后开始为生计打算,他觉得不能再干力气活儿了,“赚多赚少无所谓,关键是要轻松、体面、不费劲”,于是决定去高铁站拉客。当仔细考察了高铁站的车辆后,他很快从出租车、网约车、黑车三种类型中选择了开黑车。然而,作为“闯入者”的阿喜仔在黑车司机这个充满竞争的群体里“引起了无声的敌意”,他将价格表放在前挡风玻璃的行为惹怒了大多数同行,后又身陷“视频风波”,成为众矢之的。光头佬和肥仔的挑衅使得冲突集中爆发,阿喜仔不得不拿起钢管捍卫自己的权利,却也被警察抓个正着。这次经历改变了他,不再信任唯一的朋友老吴,也终于明白从中作梗的不是交警,而是光头佬和肥仔。他开始以退为进、另辟蹊径,充分利用新兴的传媒手段,反而柳暗花明,迎来了事业上的成功,成为本地一名网红司机。
陈再见非常善于刻画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的命运轨迹,从一个小切口不断向下挖掘,写出其灵魂的深度,揭示典型人物身上的典型性。《阿喜仔》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独立特行、毫不服输、积极乐观、头脑灵活的小人物形象,其性格命运呈现出不断变化的过程。第一阶段阿喜仔在餐馆做帮厨,忍受不了大厨的言语粗俗下流,他尊重女性,不想变成大厨那样嘴臭油腻的人,于是选择辞职。第二阶段初入黑车司机圈,有过拉客成功的开心,有过和老吴一起抽烟、吃饭的满足,有一种被默认的存在感。这时他逐渐自信,并对未来满怀希望。第三阶段他因损害了黑车司机群体的利益,因为动“蛋糕”被“设计”和“收拾”,结果孤身一人被警察带走。从警局回来的阿喜仔“感觉像是被人摁住脖颈呛了一把冷水,整个心都是湿漉漉的。他不知道该干什么好,肚子是有些饿,却不想吃任何东西,有种恶心感,怕吃进去了又吐出来。他把车停在街边,熄火,看着车外面迷离的灯火,努力回想这一天,都发生了什么”。他开始思考,“为什么那么多人闹事?却只有他一个人进了派出所”,甚至认为自己是不是傻,打架时是不是应该早点放下“武器”?面对生活中的不如意,阿喜仔没有颓废消极,轻言放弃,而是积极反思,吸取生活的教训。第四阶段阿喜仔不再与黑车司机们正面对抗,而是更换思路,尝试新的方法,以守为攻。他每次都把车停在高铁站外,车两边喷上了“为人民服务”的字样,并将之前的价格表换成了“免费”二字,他一边拉客一边开直播,结果意外地爆火。他在本城出了名,一天有拉不完的客,甚至还被人夸是活雷锋。只不过现在他“聪明”了,开直播时不再多话,他吃过话多的亏,也不再信任电视台的记者,果断拒绝了采访,因为他中过圈套。此时的阿喜仔被复杂的社会“教育”后变得沉稳平和,也更通透和洒脱,成为“一道奇异的风景”。
《阿喜仔》是底层人物真实的生活写照,让人感受到这个群体新的人物形象和个性思考,并能够引起读者深深的共鸣。现实生活中我们也会有类似阿喜仔的困惑和疑问:是独自前行还是融入群体,遇到不公该如何反抗?……“群”与“独”从来都是艰难的抉择和至关重要的分水岭,个体在群体中更易找到认同感和归属感,也更易丧失主体性。独行者注定背负了更多重压,独行之路也无疑更为艰难。阿喜仔本性善良而注重自我,一开始倔强地拒绝加入黑车司机群体;可当高铁站进行交通大整顿后,他主动让老吴拉他进群,想要和大家共享信息并寻找合适的机会向大家道歉,却立马被人踢了出来,这让阿喜仔“化愧疚为愤怒”,决定继续单干并反抗欺压;被生活教训后,他开始远离黑车司机们包括老吴。阿喜仔经历了从“不合群”到“希望合群”再到彻底决裂,独自打拼的过程。从选择成为黑车司机的那一刻,命运就埋下了伏笔,成功哪有那么容易?赚钱哪有捷径?单打独斗很难。阿喜仔曾用简单的方式坚守着朴素的价值观,“为人民服务”是他的口头禅,他维系着人世珍贵的良善、热情、正义和对人的信任,在生活的罅隙里寻找生存空间,最终获取了来之不易的“胜利”,但也注定不得不改变最初的模样。阿喜仔的故事让人动容和感伤,亦让人难忘和思索。善良真诚、勇于抗争的底层百姓,渴望通过自己的双手创造出美好的生活,也正是在屡屡遇挫的过程中不断完成精神的蜕变。我们既“哀其不幸”,又喜其奋力抗争,更愿其过上幸福的生活。小人物如阿喜仔,也如你我,是平凡的大多数,因而这样的作品总能拥有震撼人心的力量,给予我们深深的共鸣感。
陈再见的小说《风台赶鱼人》《珍稀之物》《旁观害羞者》中的同名主人公戴清弢,也是一个离乡进城、毫不合群的“独行者”。他四十岁了,是一个平凡的中学语文老师,独身一人,没怎么谈过恋爱,父亲早年因海难去世,母亲常年一人在老家并且热心于他的终身大事。陈再见说:“我自然倾向于把戴清弢当作一个人,一个普通人,只有当人性大过职业性,人物才能解放手脚。”他笔下的戴清弢习惯宅在家里,不喜交际,不爱逛街,几乎不主动凑热闹,总是给人以距离感,在深圳这座城市,“习惯以一种缺席的方式存在”。在《珍稀之物》中,“戴清弢有时感觉自己就像是这些还没被发现的珍稀物种,躲在暗处,等待着被人发现和待见”。陈再见写出了深圳移民内心柔软脆弱的一面,也写出了人性的丰富性。不仅戴清弢显得格格不入,他的学生文鼎同样如此。《风台赶鱼人》中,文鼎家境不错,父母开餐馆,在深圳有几套房产,他是独生子,喜欢看小众书籍,学习成绩也不错,按理说是人们羡慕的“深二代”。可他因独来独往的性格以及那篇看似遗书的作文,被学校视作一颗定时炸弹,校长一度担心他有异常举动并叮嘱班主任戴清弢看牢他,结果他在一次社团活动中神秘消失了。《旁观害羞者》中,文鼎最后拒绝了一般人眼里的正常生活,执着地来到海岛上一个人潇洒地生活,他喜欢这里“没有文明,或者说文明得还不全面”。陈再见的小说揭示了现代化进程中城市空间对人的心灵的挤压,人与人之间淡漠的情感关系,具有一定的批判性和反思性。
陈再见笔下的小人物之所以选择独行,是因为他们性格内向,不善交际,他们愿意一个人独处,充满“自足性”,拥有世俗之外的精神追求,此外也有一定的社会因素导致他们难以融入人群,被迫独行。难能可贵的是,这些独行者没有安于现状,而是勇敢“追光”:尊重他人,不低俗不媚俗,积极维护人的体面和尊严;不注重物质,勇敢追求精神的自由和安宁;遇到阻碍不颓废消极,对生活充满信心和热望。与老舍笔下的人力车夫祥子不同,这个时代的阿喜仔幸运地拥有一个比较圆满的结局。《旁观害羞者》中,在离群索居的海岛上,困扰文鼎多年的“旁观害羞症”被治愈了,结尾戴清弢和毛颖“并排站在海边 ——他们看见海湾对面的山头,有座灯塔正在闪着光”。这些小人物历经磨难,仍咬紧牙关,坚守内心的信念,渴望有尊严地活着……他们彰显了生命勃发而恒久的力量,虽身似浮萍,但心如磐石,虽踽踽独行,但孤勇向前,虽道阻且长,但追光不止。陈再见让笔下的独行者在穿越黑暗后寻得一束光,亦让读者相信前方终有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