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之门》:怀抱生命的村庄
读云南作家叶浅韵散文集《生生之门》(以下简称《生》),让我想到苏格拉底说过的一句话:“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过”。至于人生是如何被审视,在《生》中,就具体体现为女性作家共有的、擅长在题材中以情感切入,用个体生命感悟、从细微处向外散射的行文特征。当然,散文集更多呈现的是作家个性鲜明的创作风格,即把生命经历及丰沛的俗常琐事设为写作基点,引入人物、事件、时间线等元素,以此展示村庄里的人间道义、基层意识、乡村镜像和乡土抒情。叶浅韵凭借滇东北的自我实感界面诠释生命过程,而这种诠释,完全来自她的女性书写及她生命里的村庄,那是她文学作品的根基。
《生》的各篇目中,“生生之门”有着国家生育政策调整后,思前望远和注目当下的现实女性状态;而“生生之木”“生生之火”“生生之土”“生生之金”“生生之水”,则以一个系列,描述出“我”与四平村有关的现实、人性、人事、民间伦理,及作家生命里痛彻心扉的境遇。这些在场感强大的起承转合,成就了作家的非虚构散文书写。这本6个单篇文字体量的集子,毫无疑问的是叶浅韵散文创作走向成熟的标志性作品。
《浮士德》里有言:“一切理论都是灰色的,唯生命之树常青。”叶浅韵的写作,无疑是具有生命热情的,她的散文鲜有说教,总是历尽疼痛又饱含对生活的热爱,并给予未来以希望。作家乡村到城市的职业女性身份,让她的理性穿透了村庄盘根错节的日常经验和生存框架。她的作品,在充斥乡土纷扰和焦虑之间,去除俗世的原罪、恶疾和人性的局限,开掘了生命进取的潜能与达观务实的质朴。作家以自己的本怀,在她的地理版图上,道尽对当下的珍爱和对善美的求索,进而寄予村庄以深沉的生命关怀意识。
《生》越过了传统散文的陈述。作家笔下的四平村,实为她精神和现实情感的寄居场域,因此具有了类似于思想隐喻意义上的审美诉体,从而从地域化的根性出发、以写实为立场,把生活全然的客观面,在乡土俗世的日常间进行呈现。文集中6篇文章内容,均营造了乡土性情与现实困顿的平行,由此串联了庞大又独立的叙事单元组群,并进行着多重构建,打造出不同的叙事场景转换。本散文集里,作家是在“有我”的书写中,由她的村庄向外,反衬出现实社会间的疼痛和敏感。其中,“生生之门”结尾写道:“在疼痛、欢笑里,迎接新生命的到来。在唢呐声、眼泪中,送走一个人的一生”(“生生之门”选句)。自古,女人的生产,要跨越的是生门,也是死门。从老祖母辈、母亲辈,到自己及下一辈,村里的女人、城里的女人,各代人迥然不同的生活,及她们独自的生命往来,在生育门槛前,都逃离不了疼痛、纠结、无尊严和哀伤等宿命。这些共性的社会问题,在此篇中以具象饱满的几代女性生产细节,印证了女性个体主体性的生存本相,从而将村庄的民间记忆、生死观念进行着传递和理性反思。作家关照了乡村里的女性,文字充满悲悯、感怀。苏格拉底还说过,女人的纯正饰物是美德,不是服装。女性的隐忍、包容、大爱等美德,在这个篇目间得以淋漓铺展;另一单篇“生生之木”中,开笔就与密集而来的村事相迎,作家字里行间,有勤劳、泼辣的母亲,管娃种地,操持家务,提着叫“老米粗”的木条子揍孩子;有伯父伐木盖屋;有村寺中树木葱茏。这些村子里与树木相关的物象、细碎回忆,穿插在一个个客观事实的空间缝隙内曾经存在,现已消逝,或者正在和即将消失。文本手绘般的描写天然、流畅,“在他们眼里,树与人是一对患难的兄弟,都需要有自己的家园”(“生生之木”选句)。作家的四平村,在“生生之火”“生生之土”“生生之水”3个单篇里,着重强调了村庄与火、与土地、与水源的直接关联。不仅有自然村景的描述,大量展现的是密实的流年式碎片叙事。3篇文字充盈着敬畏天地、朴素善良、坚强乐观的村庄底色。作家在第一人称视角下,关注到真实人性美好之外的粗鄙、自私或贪婪。文本水到渠成的言说方式,隐藏着作家对事件内部的认知和判断,这些隐藏是直接及微妙的;非虚构的写作处理,更有利于所遇状态描述及内心感受的反馈,这在“生生之金”中尤其凸显。此单篇,从自家婴儿受惊,母亲与亲家母用代表钱财的银手镯做药引,为孩子辟邪念咒开始,讲述了村庄和自己成长过程中,许多与金钱有关的家事、村事,及因钱财引发的个人家庭变故。母亲、村邻、小舅、堂哥、男人,整篇散文以不同比重的文字输出,揭示了各人物间的情感、纠缠及命运。这些人物在个性化的角度切入中,让非虚构的文学力量达到爆燃。作家撕开自己身体和心灵的伤口,血淋淋地直面现状,心无城府地呈送人间最复杂的生命经验。在对乡土人性进行深入探索的同时,又将生命欲望还原到现实里的多重无常,进而表现了命运遭际中,各个人物的生命态度、生存韧性和精神修复。平面化书写及不同的乡土具象,拓展了文本戏剧性的情绪张力。《鬼谷子》有言:“知之始己,自知而后知人也。”作家在“生生之金”中,从个体自知开始,引申出各层次男女人物的生命史观。通过对村庄的叙写、问询,明确相对冷静、客观的立场,找到了情感托放的乡村图景,彰显出作家不同向度的现代性反思。
《生》的语言风格,读后与《生死场》有异曲同工之感,不同的是萧红擅长风土叙事,叶浅韵侧重乡土叙事。《生》中滇东北方言俚语的适量使用,生趣盎然、雅俗并置,如“他家那个婆娘血滴滴地逗人恨”“闲常白下”“背钱越债”“慌落落、急吼吼地催人心肝”“瘦凄凄害朵朵的果实”这类词句,生动反映了乡村里人与事的原始意象,富含比喻、隐喻、象征、夸张等语言修辞,传递出地域性的乡土文化特点、民俗常态、民间信仰及历史烙痕,不仅显露了四平村乡民情感的蕴藉,也渗透出质朴的滇东北乡土文化色彩。作家的笔墨,放逐了四平村的人间事务,最终目的是为让自己的灵魂返回理想的村庄。文字的现代叙事内在力,使作家获得了她乡土世界的塑形。
《生》的各个篇目,均独立探讨了人与事与大自然的具体境况,但整体都是将所遇纳入现实当下去完成叙述。这种大时代背景下的现实写作,做到了真实、疼痛及关注人性。作家以她的乡村经历安置了空间记忆,作家的社会关系、时代意象,拓展了生存本体、及乡土文明形而上的思考和理性的批评。她拥抱母土,沉浸人与自然的关联中,在生命文化、精神追求等现象学里,强化着自己的生态伦理文学观。
近年来,叶浅韵的创作渐入佳境。大量的作品频频问世,而这些作品,地方性极强,且都是个体介入整个事件过程的写作。这种实践经验强大的自我言说式的行文,让朴素与心智相融,并交织而行。作家在文本中打开自己,坦然交出人间给予其本人的阳光、鲜花及风霜雨雪,让读者进入她的个体空间,面向文字里的倾诉,完成作品的共情。她持续地以一种剥开自我精神的方式,去留置生活里相遇的种种形态、尘土上的日常和烟火、人性的变幻多面,这是一种生存性的自我坚强,也是一种个性化的女性写作特质体现。现今,说到叶浅韵,让人自然想到四平村。《生》中作家尽情地倾诉着她的乡土,在记忆的长河间,打捞自我情感的沉淀,其间涉及的伦理道德、社会价值,使文字里的人与事,一遍遍抵达了作家的文学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