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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朴、感伤与理想的“地方”和“世界”

发布时间:2024-04-07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以浓重笔墨详述冉咚咚侦破“大坑案”并反身探究家庭和自我等事关人之存在的根本问题之际,《回响》还宕开一笔,去写刘青与卜之兰“隐居”的埃里风景:“这是一片舒缓的山谷,一条清亮的小河从山脚流过,二十来户人家沿河错落有致地排开,家家户户都有耕地,在耕地的外围是大片枯黄的草坡,草坡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马匹和牛羊。沿着草坡往上是成片的森林,森林在西斜的阳光照射下五彩斑斓,在五彩斑斓的上方,是透明的蓝天和白得像棉絮一样的白云。鸡犬之声传来,三三两两的人在河边淘米、洗衣、担水,炊烟从各家的屋顶次第腾起,像一条条白色的飘带在风中摇曳。”此地有崇山峻岭,疏密得当;亦有阡陌交通,鸡犬之声相闻,庶几近乎陶渊明笔下的“桃源”风景。不独景色殊胜,人事也颇多“古意”——“传统伦理”得以保留并持续发挥其规范人心的作用,“就像大自然的自我净化”,埃里村“也在净化这里的每一个人”。《回响》对埃里虽仅惊鸿一瞥,却也打开了理解作品世界的重要路径。埃里的人事风景是素朴的,感伤的,在更高的意义上也是理想的。它容括了刘青和卜之兰的生活理想,或也包含着更为复杂的意义——将之视作“桃源”原型的现代“回响”亦无不可。

叙述类如陶诗“人境”的埃里村及其持存开显之“人事”风景,并非《回响》的重心。但通观全书,可知此处叙述并非“闲笔”,而是葆有精神和生活世界别样意义的独特“境界”。身在繁复多变的外部世界,种种消息纷繁杂陈,诸般境遇目不暇接,刘青、卜之兰甚至冉咚咚皆有疲于奔命之感,偶然发现这一处绝妙的所在,可以寄托身心之所,如何不教人心生欢喜,并乐意筑居于此。这个深具陶渊明诗中意趣的埃里,很有可能便是凡一平笔下的上岭,赵先平书中的瀑姆村抑或辽姑屯,远离尘嚣,文化底蕴深厚,自然风景优美。生活于其间的人物,亦如长居埃里的村民,他们持守传统正道,无论时风如何来去,皆有源发于素朴情感的应世济物的方法,亦能感通天地万物的独特消息,并由之打开别样的精神和生活世界。埃里具体的生活肌理,在上岭,也在瀑姆村得到了细致的描绘。

上岭在何处?有实亦有虚。它是韦妹莲长期生活的实在空间,是侦探韦旗退休之后长居之所,是见证产婆韦美琴40余年荣光和耻辱的独特地方,是说客樊宝沙发挥话语的魅力从而改变各色人等生活和命运的所在,也是天赋异禀的裁缝樊加雨习得超凡技艺并最终托身之所。在这些普通人的生活和命运里,上岭是实在的,稳固的,可触可摸,可得可见的所在。而在城里或者他乡,上岭便成为一些人的记忆和梦境,是形塑甚至仍然左右着他们的具体生活选择的精神中心。它是遥远的、虚幻的,却以其强大的文化和精神力量,成就和影响着身在异乡的上岭人的生活。凡一平的上岭故事,因而包含着悠远的历史和文化,包含着浩荡时风的现实影响,包含着城与乡的分野与融合,包含着单纯的、素朴的心灵和情感的颇具诗意的感伤。不仅感时伤逝,亦有进退得失种种日常境遇牵绊所致的情感纠葛。因有历史的、文化的深厚积淀,上岭人的思虑和情感选择与他处并不全然相同。凡一平写下了他们日常的困顿、具体的矛盾和丰富的心灵世界。上岭人的生活是素朴的、感伤的,同样也是理想的——有着朝向未来希望愿景的可能。它们是上岭作为“地方”的独异之处,是其山川地貌、风土人情之后更为重要的精神价值之所在。

细而言之,年事已高、身体欠佳且生活困顿的韦妹莲缘何拒绝常人眼中“泼天的富贵”?侦探韦旗为何刻意消解韦贵术随时可能爆发的仇恨?无法生养却有恩于上岭村及其周边的产婆韦美琴何以“却老”?擅长“晕闻”(劝说)的樊宝沙为何“巧言令色”“哄骗”他人?还有蒙冬花和樊山楂不同的命运及其“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凤飞阿姨拒绝轻而易举的改变命运的机会,可以靠名字吃饭却又甘愿自食其力的包平安的人生选择,等等。这皆说明上岭村人精神的素朴和单纯。在他们的生活世界中,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和简单的应世之道并未式微,而是继续发挥其精神和心理的影响力。它让他们即便面临生活的困难、情感的痛苦,却因精神有所寄托而获致巨大的自我慰藉的力量。相较于书中偶现的代表另一种生活观念的人物,他们或许是渺小的,却秉有一种自内而外显发的生机和活力,自有他们生命不容忽视的价值和尊严。

《上岭恋人》中的故事,虽不乏生命的感伤甚或痛苦,却仍具精神向上的振奋力量。是为《黑夜里的歌王》中瓦姐拯救她孙女的方法及其意义所在。因为情感的失意和身体的病痛,瓦姐的孙女一度陷入巨大的绝望之中:“我在黑暗中绝望和挣扎,最后还是我的奶奶安慰我,鼓舞我,拯救了我。”即便瓦姐已逝,她为孙女打开的精神空间并不消隐,而是持续发挥其安妥人心的作用:“每当我悲伤、孤独,奶奶就会出现在我心里,她的歌声就会在我脑子里回响。”瓦姐一生并不幸福,却因“歌唱”而获致精神的自我安慰。一如她年轻时的恋人,曾经于对歌传情的“歌圩”上一时风光无两,却在十余年的被遗忘、被冷落进而自暴自弃中偶然获得生活和情感剧变及意义所托:“一个大梦方觉的夜晚,他再次或重新来到曾经生龙活虎的旷野,并在那里独唱了一夜的山歌,流了一夜的泪,这才释放解脱并振作起来。自此之后的每个夜晚,他都要来到这个承载着记忆及慰藉心情的旷野,呆坐、木立、踱步,然后唱歌。他对着周围的山唱,向着附近的草木和河流唱,唱了数百或许已经上千个夜晚。”终于有了“回应”,冷落多年的“歌圩”重新焕发出生机和活力,他精神振奋,情难自抑,“歌从他的嗓门发出,飘逸、悠扬,像鸟从笼里放飞。黑夜里的他,舒畅、豁达,像彻底把鸟放飞的鸟笼。”那是他将毕生技艺传授给瓦姐的孙女之时和之后的感觉,也是他所在的村庄,所依凭的传统重现生机的可能。如歌王一般身怀绝技的乡间艺人,生逢其时,得以在下一代中传承他们的技艺。他们可以是瀑姆村的农先琴,因殊胜的机缘得窥技艺的至高境界。可以是葵婆婆,需要不断发现能够传承技艺的后辈人物。即便时移世易,彰显乡间深厚文化传统的独特技艺的存续,仍需依赖乡里人观念的变化。这种变化既是“返本”,也是“开新”,是因应时代新变所打开的更为开阔的,包含除旧布新意味的精神风景。

赵先平的《琴声悠扬》中收录的数篇作品,呈现的便是“地方”繁复、驳杂的“风景”。《硬头黄竹》中主人公的“平庸之恶”已足够令人触目惊心,《余地风波》叙述乡间类似“二流子”的无赖人物的生死同样叫人惊诧,《尘烟》中徐国荣的命运遭际叫人唏嘘感叹,却也足以生发“果报不爽”的感怀,倒是《炭火燃烧》中的历史叙述,蕴含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不似前述诸篇中人物的颓然、茫然,乃是全书意味深长的向上之境。其中值得注意的当属《琴声悠扬》中的人物和他们的故事所呈现出的乡间世界的丰富性和复杂性。那些超越常伦的观念,如何形塑不同人物和他们的精神与技艺世界,在书中得到了颇为细致的描绘。这是理性所不及之处的灵性的阐发。它以其溢出理性限度的灵性感知和表达世界的方式,感受乡间别样的生活世界。“我父亲从爷爷那里接过仙琴制作衣钵。爷爷那一辈在做好仙琴后十分讲究授琴的仪式。授琴需要天婆在天没亮就到山泉取来净水,摆上神台,画上神符,然后才能从琴师那里接过仙琴。”缘何如此,因为“仙琴在瀑姆村是至高无上的器物,它始终被摆放在不曾断过香火的神台上,只有天婆在‘跳天’时才能使用”。正因为此,农先琴只会在一次高烧后获得将“一把仙琴弹得出神入化”的技艺,那瀑姆村年事已高的“天婆”葵婆婆也因此觉得自己后继有人。“葵婆婆看到高烧之后的农先琴脸色绯红,像喝醉了酒似的;农先琴有两个小时被仙姑附身,她舞之蹈之,身体像仙女一样轻盈;她口中念念有词,比唱歌还好听;她弹奏的仙琴美妙无比,已经达到物我两忘、琴人合一的境界……”此为灵性生发的重要时刻,似乎非有殊胜机缘而不能得。一场高烧使得农先琴获得了超凡的技艺,这技艺却也需要长时间的持守的工夫,那便是灵性思维的始终敞开。它为农先琴也为《琴声悠扬》中的乡间世界著上一层神秘莫测的灵韵,这是另类的精神世界开显的过程。那灵性犹如一束光,让原本平淡无奇的生活世界焕发异彩。它如山风如流云,在可见可触的山川、树木、河流之外,为乡间世界平添无限意趣。它是“实境”之外的“虚境”,是唯有精神和现实双重意义上的创造方能开启的境界。

韦晓明的中短篇小说集《春雷》同样呈现出丰富复杂的精神样态,从《底流》《春雷》《当归》《空谷之上》《三江红》等作品,能够见出作者驾驭多样性题材的叙事探索。韦晓明以传统的现实主义姿态,同时探索新的话语形式,立足于南方以南,又能将思想的视阈拓展到整个中国甚至海外,把握不同类型的人物精神动向,并以此求索历史的变迁与时代的新声,由是传递出韦晓明关于人心与人性、道德与伦理、本土与世界的独特思考。

小说集《上岭恋人》《琴声悠扬》《春雷》中叙述和打开的“地方”,因之包含着传统和现代、城市与乡村、心灵世界和外部世界、理性和灵性交汇融合所成就的独特意味。其历史、文化、时代、现实及未来意义颇为丰富。此属“新乡土叙事”重要经验之一种,既是传统的创化,亦是现实的创造。淡远中蕴含无限意味,素朴和感伤中包含朝向美好未来希望愿景的理想之境。一如这一日天色向晚,瀑姆村遂有叫人留恋的殊胜风景的复杂境趣的广阔意义:“此刻,傍晚来临,晒场边有两只母鸡咕咕地唤着它们的十几只鸡仔准备回笼,稍远处有一个农夫赶着几头牛急着回栏,但牛儿却不急,哞哞地叫了几声,是那种舒服的慵懒的声音。更远处,瀑姆村四周已经升起炊烟,散淡而悠远。西边的天空上,原本是浮着一层灰色的云层的,这一刻忽然裂开一道长长的缝隙,夕阳的余晖让这一道缝隙镶上了金边,乍一看像有一把长长的剑横在苍茫的大青山上空。”这风景如今仍在,在瀑姆村、埃里抑或上岭,在“人事”与“自然”共在的世界,它携带着历史和文化的浓重印记,拥有着向现实和未来希望愿景不断敞开的开放姿态,它容括着一代又一代人回望乡土时常生发的精神意趣,也包含着身在乡间的数代人的记忆、情感和生活的创造。它是一个个的“地方”,却并不“封闭”,也非“偏远”,而是在自己的世界的中心,同时映衬和表征着更为广阔的“世界”的重要面向,意味深长,生生不已。

(作者系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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