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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不息天之道——读赵本夫《荒漠里有一条鱼》

发布时间:2024-04-07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在当代小说家中,赵本夫属于对书题比较讲究的一类。如《刀客和女人》《黑蚂蚁蓝眼睛》《无土时代》等,小说题目本身自有一种直撄人心的力量。长篇小说《荒漠里有一条鱼》(1)(以下简称《荒漠》)的题目凝练,依然显示出他对题目本身意义张力的关注。这个题目是一个意象,空间的错位使得意象紧张而有力。鱼这种生物,是必须依托水而生存的,但荒漠是缺水的。鱼困在荒漠里,是命运的乖戾与悲惨,是生命的无奈,而荒漠里有鱼的游踪,则是生命的奇迹与惊喜。所以,这个题目喻示着环境与生命关系的永恒轮回。环境压抑着生命,而“生命在长期进化中积聚并传递着的逆境中的‘美德’,仰赖这些物质化了的‘美德’(基因),生命得以参与自然的有机循环,并在宇宙中找到适合于自己的一个位置”。(2)

生命的长期进化与参与自然的有机循环,必须存在一个坚硬的前提,那就是生命自身的繁殖。只有在生命繁殖的过程中,“物质化的美德”即基因才得以形成,并决定着生命内驱力的强度与走向。从这个意义看,尽管这部小说有丰富的题旨,如人性的善恶、求真的精神、人格的坚守、自然的法则等,对这些题旨也都有很好的表现,相对应的形象也刻画得精微而生动,但小说的灵魂深处,也就是说“荒漠里有一条鱼”这一意象最坚硬的精神内核,还是指向对生殖力的崇拜,对生生不息的自然天道的揭示,以及对在这种天道中蓬勃生长的自然生命的礼赞。小说中所有其他的题旨都紧紧围绕这一内核,层层展开而又相互映衬,向里凝聚同时又向外延展。当然,生殖崇拜在当代中国小说中,不能说是一个崭新的话题,20世纪莫言的《丰乳肥臀》已经将生殖崇拜的主题提升到民族文化人格生成的高度来思考。即使在赵本夫自己的创作中,这也不能说是一个全新的创意,譬如他的《无土时代》等作品对人与土地与自然的关系的揭示,都从不同的侧面表达着作者对生命本体的体验和沉思。但《荒漠》的问世,意义确实不同凡响。它不仅把作者自己本人关于人与自然的思考从关系学的层面推进到本体学的层面,而且以种种富含意蕴、跳动着强烈的生命血脉的文学意象,为当代文学的生殖崇拜母题提供了一种新的叙事指向。

生殖在宇宙大化中,从来就不是一种单一维度的生命活动,它是一个相互关联的系统工程。在这个大系统中,因缘凑泊,生克循环,生命的成住坏空,命运的起承转合,都不会是一个单一事件。虽然在大地里面长出来的东西,“它们每一种都按自己的方式生长,并且全都根据自然的一定规律而保持它们各各具有的特性”,(3)但《法华经》说“十方世界中,禽兽鸣相呼”,老子也说过“天地所以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即任何一个生物物种的存在,都是以其他物种的存在为前提的,任何一个生物物种的繁衍,也都与其他物种的繁衍息息相关。对这一自然生物链的共生性,作者是深谙其中道理的,因而在《荒漠》这部小说中,作者写生殖与繁衍的艰辛与伟大,并不仅仅局限于人类这一个物种,而是拓展到了整个自然的全息生态。人、动物、植物,在生命的繁殖这一点上,达到了高度的目的一致性。

小说的中心事件是鱼王庄人种树,种树构成小说叙事完整的外在结构。梅云游浪子回头,是因为发现了种树是一项能够拴住他的心猿意马的伟大事业。他的精神被鱼王庄卑贱而顽强的生命所击中,感受到“高贵就应当像他们这样,在绝境中顽强地活着”,所以,教育和素养使他陡然生出一种通过植树改造沙滩,让鱼王庄人过上新生活的浩然之气。老扁是鱼王庄的强人,他把实现梅云游的植树计划当作自己毕生的使命,最后只有在“看到鱼王庄的树木又起来了,而且和一百单三村的林子连成一片,已经成为一片无边无际的森林”,看到森林里有兔子在逃窜,有白鹭在轻轻落下之后,他才亲自结束了自己已经衰老的生命。鱼王庄的人无论身在何处,无论有何牵挂,到了春天,都会赶回庄里种树。因为鱼王庄人知道,“树木起来,鱼王庄就得救了”,所以即便是死,鱼王庄人也希望“死在鱼王庄的坑洞里,第二年还能在上头栽一棵树,这棵树一定会茂盛生长”。即使大到民族的战争、路线的矛盾,这些人世间的纠纷最后都是围绕着种树还是砍树而展开。在作者的笔下,树也是有生命的,那些在日寇屠刀下幸存下来的“小树歪斜着生长,它们正奋力向上,努力让自己站直了”。那种威武不能屈的高贵,简直就是鱼王庄人傲然挺立在荒漠中的生命精神的体现。鱼王庄的树林,“几十万棵树木,不仅稀稀拉拉,高矮不齐,而且品种很杂,几乎什么树种都有,可见他们当初栽种这些树木时,就是弄到什么树苗就栽什么的,就像一个饥不择食的饿汉”。但鱼王庄人对待这片树林却像对待生命一样珍惜,像对待神灵一样敬畏。为了保住鱼王庄人的植树成果,老扁曾把自己新婚妻子的初夜送给日军队长龟田去糟蹋,这不仅是没了道义,更没了血性,丧尽了男人的尊严。但“一头是草儿,一头是几十万棵树木”,在这样尖锐的非此即彼的选择中,老扁选择了树木,选择了自己一生要承担的创痛,因为树木不仅是鱼王庄人赖以生存的绿色环境,而且树木本身即是生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在生命天平的那一边,尊严和高贵一钱不值。

如果说树木的生命意象还只是诗学意义上的万物有灵论的呈现,树木种植的功利意义在于为生命的繁衍提供基础的条件,那么,在《荒漠》这首生命的悲壮史诗中,动物的生命繁殖无疑是一支贯穿始终、穿插回旋的主题曲。佛曰众生平等,道家也有齐物论,倡言万物归一,这都是在死的意义上谈论物种之间的关系,或者说这种理想的物种关系只能在死亡的意义上才能实现。在生的意义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进化链中,总是“物竞天择,强者生存”。《荒漠》写黄河决堤后,沼泽地中上演生死大战,各种生命互相追杀,互相躲避,生存竞争的惨烈情景展示了“万物刍狗”这一天道的不虚。在这人迹已绝的自然界里,“充溢着生命的疯狂”,“每一种生命都参与着时间和空间的割据。沼泽,沙滩,成了生命的赌场”。或许正是这种生命的疯狂与博弈,正是死亡的轻易与突兀而来,不期而至,刺激着各种生物的繁衍本能。“土狼、野狐、狸猫、獾、蛇、鼠、野狗、黄鼠狼……成群结队游来游去”,甚至蚁虻也是亿万只“从芦苇草丛中飞出,铺天盖地,一疙瘩一团团,充斥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野生的动物是这样,驯养的动物同样是这样。作者在开篇第一章中,就饶有兴味地写到了鸡的繁衍本能。鱼王庄的祖先老八家里的大红公鸡和芦花母鸡突然同一天消失了,老八的女人心疼死了,“女人为此哭了一场,但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傍晚,大红公鸡和芦花母鸡却突然回来了,昂首阔步,身后还跟着十几只毛茸茸的小鸡”,对于赵本夫这样的成熟作家而言,这种生活细节的描写,其意义不能小看。在一个共生环境中,不仅人与人,而且人与物也是可以共情和通感的。大红公鸡和芦花母鸡的故事所映衬的或许正是老八强盛的生命力和繁殖力以及老八一家在家族繁殖上的旺盛状态对动物生育力的一种潜隐的化育。所以作者感叹地说:“别以为只是人有灵性,这河里的鱼,地上的鸡,万物都有灵性呢!”

大黑牛的繁殖力是这部小说在精神结构上的一个聚焦点。这头黑色的公牛与贾平凹《废都》中的那头牛一样,都被作者拟人化了。《荒漠》中的黑色公牛不仅有强悍的外在生命状态,如健壮的身躯、利剑式的牛角、油光发亮的乌黑毛发,而且也呈现出一种内在的生命驱力。它有孤独的眼神,似乎总在寻找和等待着什么。外在的强壮与内在的丰满使它成为这荒原上名副其实的王者,它四蹄生风,尘烟滚滚,跑动起来居然有排山倒海的气势。大黑牛同老八一样,也是洪水下的幸存者。在洪水劫难之前,它是一头种牛,繁殖了许许多多的后代,这是大黑牛一直引以自豪的事情。在洪水劫难之后,也是这头会思考的牛给正在迷茫中的老八提出多“配种”的建议,它说:“咱们都有强壮的身体,应该想办法多生些后代,这荒原上才有生气呀。”贾平凹《废都》中的那头牛来自终南山,有着哲学的基因,思考的全是一些在俗世人眼里稀奇古怪的问题,它嘲笑人类的荒诞,忧虑人类未来的命运,把自己思考成了一个超越人类的、高高在上的先知。而《荒漠》中的这头大黑牛的思考则是来自自己体内无法宣泄的旺盛似火的精力,来自血液中的绵长而深刻的远古记忆。“每当看到一大片土地荒在这里,它都会痛心不已。它很想套上犁子,把整个荒原都翻过来,撒上种子,让大地长满庄稼。就像看到母牛就想配种一样,看到荒地,它就想耕翻。”“人和牛在犁田播种时,自古以来都是最佳搭档,这是大黑牛血液遗传中最深刻的记忆。”正是这种远古的记忆,使得大黑牛用最朴素的思想,但也是最具血肉气息的思想提醒自己的人类主人,洪灾过后,繁殖才是生命的第一要义。

当然,从人类的观点和立场来看,在宇宙大化这个全息生态的系统中,人的生命繁殖是中心,是内核,是一切生命活动最终极的意义,也是一切文明的始基与起源。因为只有人的生命活动,才能把生命从自在状态提升到自为状态。这种人类中心观,人类目的论,在人类文明的发展史上,不时遭到批判,于今环保主义崛起的时代,人类的这种反思与自我批判来得更加猛烈与持久。毫无疑问,倡言或反对人类中心观和目的论,这是人类文明这枚硬币的两面,人类文明的发展历史也一直建构在这样的平衡构架上。人类的繁衍和发展强盛到一定程度时,就会盲目地对自然进行掠夺和消费,当这种掠夺与消费达到一定的临界点时,自然会以亘古洪荒的力量予以报复,摧毁人类拥挤而贪婪的生命,人类不得不重新开始自己的生命繁殖与文明积累。在这样的劫难面前,人类文明的悠远与丰富可能给幸存者留下许许多多的记忆与想望,这些记忆和想望也许引发他们各种各样的行为选择,但血液的记忆、基因的遗存则在告诉他们,他们首先要做的或者说必须去做的,乃是人类生命的繁衍。

《荒漠》描写的就是这样一个人类的生存境况。小说中的洪水显然是一个劫难的隐喻。这个隐喻意味深长,它不仅联系着黄河这样一条民族的母亲河意象,而且让人产生一种东西方文化的比较联想。西方希伯来文化中也有一个洪荒之喻,即上帝怀着痛恨与厌恶的情绪要发动一次洪水毁灭自己的造物,但上帝还是给人类留下了一条生路,所以有了诺亚方舟。人类的救赎,依赖于上帝的审判和选择。但在《荒漠》的构思中,洪水灭顶,突如其来,没有造物主的恩赐,没有上帝的判选,一切的复活都是自我复活,都是生命的奇迹,都是强壮的证明。所以,在这样的劫难面前,生命力的崇拜和种族繁衍的兴奋与焦虑都是极其自然的,是人类自然基因的强力复苏与蠢动。《荒漠》以极大的热情,浓墨重彩地渲染和凸显着鱼王庄的生殖事件,就是要礼赞人的生命在种族繁衍方面所具有的潜能和在生存的暗黑界寻找出口的突破力。鱼王本身就是一个隐喻,它联系着一切哺乳类生命最远古的基因记忆,鱼用撒子的方式繁衍活动,也是对人类的繁殖力的呼唤与期待。老八的强旺的生殖力令人惊叹,他在洪水劫难前就“居然有二十一个孩子,其中十三个男孩,八个女孩”。在洪灾之后,他竟让因为不孕而受尽歧视的枣子一胎生下四娃,曾经的弃妇一夜之间成了界首镇最受尊敬的人。连界首镇周边四个县的县令都被惊动了,送来钱粮米面,有的县令还亲自登门道贺。在小说中,鱼王崇拜本质上就是生殖崇拜。因为,“鱼王爷最大功德,还是管生孩子。在所有香客中,求子求女的要占绝大多数。凡不生育的,只要到鱼王庙进香上供,几乎准生,而且常有多胞胎”。值得指出的是,鱼王庄的这种生殖崇拜,本质上就是一种生命力崇拜,是一种浑沌初开生命萌蘖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原始冲动,它不仅超越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私产承继需求,而且超越了香火供奉的宗族繁衍心理,甚至超越了血缘流脉的种姓焦虑。因为鱼王庙的求子之谜,尽管曾经被老扁撞破,甚至“当初那些求子求女的男人们,其实大部分是知道怎么回事的,可他们选择了佯装不知。其间蕴藏了一个令人肃然的精神内核,就是对生命的渴望与尊重,在一个鲜活的小生命面前,所有人类的道德伦理都显得黯淡无光。”

关于人的生殖力的描写,《荒漠》有一个对比的心理结构也是值得指出的。一个是老扁,在生殖繁衍所需要的性能力上,他属于退缩性心理结构。作为一个被丢弃的婴儿,老扁在成长过程中内心里充溢着对生身母亲的怨恨。一次他陪同梅三洞去接生,女性临盆时的惨状与肮脏造成了老扁一生的心理阴影。虽然从这个夜晚开始,“他渐渐不恨自己的母亲了,母亲也是这样把自己生出来的吧。一个人来到世上,太不容易了”,但是,“直到多少年后,一想起来仍想呕吐,仍会心悸。他一生对女人没有兴趣,大约就是从这个夜晚开始的”。生殖本来是造物主赐给灵长类动物的一项福祉,正如卢克莱修所咏叹的,生物的种类一代一代造出来,“必须有一条路径,借着这条路径那生育的种子可以在体内通过,并且从松弛了的肢体放出来;最后,要具备那样的工具,借之男的和女的能交合,共同享受销魂荡魄的快乐”。(4)在造物主的设计中,生殖与愉悦是联系在一起的,身体之愉悦是对生殖的鼓励,而对愉悦的欲望与追求则是刺激生殖的肉身动力。老扁对女人没有了兴趣,遮蔽或者说阻断了追求愉悦的肉身动力,这是生殖力的受损,是一种生命力退缩状态的呈现。不过,即使自我肉身处在这样的退缩状态中,老扁在理性上对生殖的必要性与紧迫性却有清醒的自觉意识。他撞破了鱼王庄求子的秘密,但是他把这秘密保持在心底一直到死,因为他知道,这是鱼王庄的生命宗教。鱼王庄有很多人,都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至于那是谁的种,孩子的爹是谁,应该姓什么,在鱼王庄人看来,这根本不重要。生下来就是一条生命,就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就是鱼王庄人。这些女人和孩子不应当受到任何责难和鄙视,这是鱼王庄人的信念。作为鱼王庄的村长,对鱼王庄杂乱的血统,老扁永远会用欲哭无泪的笑容,坦然面对。因为鱼王庄要生存,要繁衍。这是一个生命的大题目,不是那些无聊的清规戒律所能规范的,也不是那种猥琐的道德说教所能回答的。

与老扁对比的是梅云游,在性能力上,这是一种充分进取性的心理结构。作者写到他一生好游,好色,在这性格的背后支撑着的,当然是他的生命力的强盛。最后让这个好色好游的男人像浮士德一样驻足的,恰恰也是对生命力的敬畏与崇拜。梅云游跑马圈地来到荒漠深处,看到了鱼王庄的生命形式。“他缓缓抬起头来,向两个野人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忽然意识到,这片广袤的沙滩并不贫瘠,这里曾经有过湮灭的辉煌。这里曾有稠密的村庄和人家,是那场洪水把它们全埋在了地下。但生命是如此顽强。不管现在多么荒凉,仍有自己的同类在这里艰难生存。”梅云游最为惊奇的是,这里虽然是荒漠深处,鱼王庄虽然是一个拾荒人聚居的村落,简陋,杂乱,但一点也不死气沉沉,相反,这是一个充满生机的地方。“几乎每个女人怀里都抱着一个小孩,每个小孩都抱着一个或饱满或干瘪的乳房”,“他们不仅活在荒漠里,找到生存之道,而且还生出这么多孩子。生命在这里有着无比的韧性,就像沼泽中的芦苇蓬蓬勃勃”。就是在这样的生的坚韧面前,梅云游震撼了,惊怵了,“他所有的人生经验,都在这一刹那崩塌了”。这就是马斯洛人格理论中的巅峰时刻,旧的经验崩塌的瞬间就是新的信念矗立的瞬间,就在这一刻,对人的生命力的敬畏改变了此后梅云游的一生,也以文明介入的形式揭开鱼王庄历史的新页。

在当代小说中,不少成功的作品都曾思考过人类生殖崇拜的话题,莫言的《丰乳肥臀》就是一部特别引人注目的作品。《丰乳肥臀》中关于生殖崇拜母题的意义建构远远超出了那个时代的文化启蒙思考,它深入人类生命流程中最隐秘的河道,触及了人类生命结构中最隐秘的内核。20多年时间过去了,把《荒漠》同《丰乳肥臀》略作比较,可以发现一些很有趣的不同点。从这些不同点上,不仅可以看到时代精神变迁在文学叙事上打下的烙印,看到作者对生命的不同体验,对人情物理的不同理解,而且也可以看到作者自我思想意识的发露中所隐藏的生命密码。

对生殖中的苦难描写,是两部作品都特别留意的地方。《丰乳肥臀》一开始就写上官鲁氏在兵荒马乱中的第八次分娩,这是一对双胞胎,也是一次难产。上官鲁氏在一阵急似一阵地嚎叫,赤裸的身体陷在血泥中。《荒漠》中也特别写到梅三洞解救难产女人:“梅先生伸手拉开破被单,更浓的腥臭味扩散开来,老扁赶紧捏住鼻子,梅先生却无事一样。那女人肚皮放亮,鼓得很大,大腿根杂着毛丛,一片血肉模糊。老扁看到了,一阵恶心。他想不到一个生孩子的女人会如此肮脏丑陋,会遭这么大的罪。”两部小说的生殖场面都是苦难的,但呈现出来的效果却不一样。《荒漠》的效果是直接导致了老扁一生对性的冷漠及其性心理上的退缩性人格。《丰乳肥臀》采用的是反讽手法,上官鲁氏难产的同时,上官家的驴子也发生了难产,兽产师樊三在驴子那边忙活,上官家的男人们也都围在驴子那边帮忙,同样难产的上官鲁氏却孤独地躺在血泥中痛苦地煎熬。当小骡驹终于生下来之后,婆婆上官吕氏竟然要请兽产师去给难产的媳妇接生。在父权制宗法社会中,人的生殖意义竟然与兽的生殖意义等量齐观,甚至其重要性还不如兽的生殖意义。这种对比性的反讽手法对忽视人的生殖意义的现象进行批判,在父权文化的批判中引出生殖崇拜主题。值得指出的是,无论作者导向的效果是怎样的不同,但这种关于身体疼痛与场面血污的苦难谱写,显示出的恰恰是生殖的艰辛与不易,是在人类种族繁衍的事业上女性独自面临的巨大风险和做出的巨大牺牲。

如果说在《丰乳肥臀》中,生殖崇拜只是上官鲁氏个人的性情所在,那么,在《荒漠》中,除了梅子这个有着混血的特殊血统的女子之外,生殖崇拜几乎是鱼王庄人的集体无意识,是鱼王庄人的生命宗教。鱼王庄人是来自四面八方的拾荒者,没有家族的血缘联系,没有历史的社会关系的缠结,没有相似的习得经历,甚至没有生活在一个地域之间的语言共性,他们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贫穷。他们对生殖神鱼王的崇拜,对生育孩子的热衷,其原因除了不自觉的人类血液中遗存的种族繁衍的基因记忆之外,无疑就是对于现实贫穷状态的一种恐惧心理的反应。相对而言,《丰乳肥臀》中的自然环境是富足的,高密东北乡是一个红高粱的圣地,丰饶的自然资源足以保护和供养人类的生育繁殖,只是人类自己残杀拼斗的罪恶与蠢行在戕害人类的生命。而鱼王庄的人们不仅没有自己的私有财产,而且贫瘠的荒漠也不能提供人们赖以生存的自然资源,人们只能靠拾荒、乞讨为生。这种极端状态的贫穷已经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在这种极端贫穷的状态下生存,每时每刻都在死神之眼的窥视之下,每时每刻都能听到死神捕获猎物的狞笑,因而每时每刻在生命的深处都潜藏着对死亡的恐惧。这种对死亡的恐惧最容易唤醒血液基因中的种族繁衍的遥远记忆,最能够刺激身体中各种生育潜能的发挥。越是贫穷,越热衷生育,越能够生育,因为一代一代的人丁兴旺,不仅满足了小农经济劳作下生产方式对人力的需求,而且寄寓着生育者对未来命运改变的希望。生育与贫穷的联系,这是《荒漠》在生殖崇拜这一主题书写上提供的一种新的思考。虽然在人类社会的发展史上,历史的正义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人们,越穷越生、越生越穷几乎是一个无法突破的人类生存的恶性循环的怪圈。但是,在诗学的正义上,人类恐惧于自身种族的绝灭,人类期待着生命的生生不息,即使像阿Q一样相信“我的儿子将来会阔多了”,也永远是人类生存颠扑不破的永恒真理。

在生殖主体上,《丰乳肥臀》和《荒漠》都有自己的独特隐喻。《丰乳肥臀》突出的是母性生殖力,上官鲁氏的生殖崇拜是其母性的自然流露,是一个传统女性的母性本能的极端化表现。父亲上官寿喜虽然名义上有九个子女,但这九个子女都不是他的血缘,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不孕者,没有生殖的能力。与之相反,在《荒漠》中,生殖崇拜体现的则是父性生殖力的强旺。小说中虽然写到枣儿这一个渴望生育的女性,但枣儿之所以渴望生育,是需要用生育来证明自己的女性能力,是需要遮挡世人的歧视目光。所以她为了生育,毅然与老八出走,但一旦怀上了孩子,她又毅然地离开了老八。因为歧视的目光已经散去,自身的女性能力已经被证明,生育对她也不再有意义。枣儿之外,《荒漠》似乎再也没有为礼赞生殖而刻画过女性的形象。《荒漠》的笔墨更有力地倾泻在对父性生殖力的描写上,从大红公鸡、黑公牛到老八和老八的子孙斧头的强旺生殖力的描写,都在显示出父性生殖在鱼王庄生存中的重要意义。这种父性生殖的隐喻背后,也许有社会学和民俗学方面的成因所在,譬如鱼王庄人没有私蓄财产,血缘的承继性就没有严格父权制下那么重要,而鱼王庄人拾荒、乞讨的生存方式也不能突显出男性在身体与智能上的优长,因而母系社会的风俗遗存就有可能在鱼王庄复现,男人最突出的作用就有可能只显现在生育的意义上。但更为重要的隐喻意蕴,我认为是作者在性别差异越来越被抹平的现代文化生态中,通过对父性生殖的描写,呼唤一种阳刚雄强的父性的复活。这与《丰乳肥臀》通过对母性的礼赞,在这个热衷于明争暗斗视生命若儿戏的世界丛林中,呼唤一种珍惜生命的女性智慧一样,都是一个成熟作家对人性发展、对人类未来的一种属己的深层次思考。

《荒漠》浓墨重彩地描写父性生殖力,召唤阳刚父性的复归,这种与《丰乳肥臀》大异其趣的思维路向,与五四新文学“弑父”倾向背向而行的创作旨归,深深根植于作者对母性异化的警惕。正因这种警惕,作者在小说中给鱼王庙安排了一个很黯淡的结局。螃蟹从八姐那里失恋后,回到鱼王庙。这时的鱼王庙已经没有人来求子,他“环顾庙内,不见一个人影。院墙一角一簇荒草晃了晃,好像一只黄鼠狼跑了出来,听不到一点声音。一座院子清冷得有点凄凉”。造成鱼王庙衰落的原因就是生殖崇拜的异化。一个神秘的女子悄悄进入了鱼王庙,但她不是来求子的,她是来求自身的身体愉悦的。尤其重要的是,在她出现之后,或者说在她的身体的诱惑(她的体香,她的曼妙的胴体,还有她对斧头肌肉的抚摸)下,斧头这个生殖力的象征也开始厌恶起生殖的价值,迷恋起性爱自身的欢愉。“他们都喜欢对方的身体,没有任何别的目的,这让斧头轻松而愉快。虽然斧头经常和别的女人睡觉,但总觉得自己更像一头牲口,是一匹配种的骡马。”在这种剔除了生殖意义的性爱中享受着欢愉,这当然是人类追求愉悦的本能冲动的体现,也是人类自我身体认知的进步。所以,神秘女子的出现不是意味着未来母亲的创造,而是意味着现代文明中以愉悦自身为目的的巫女或者说妖女的成型。“女妖”出现了,斧头死了,鱼王庙的生殖信仰也就随之破产了。从这个结局来看,“女妖”的成型是小说中一个最为悲凉的隐喻。两性关系,正如卢克莱修所言,自古以来就是同时以生殖和愉悦为自然基础,愉悦是个人感官的,生殖是种族绵延的,两个维度的自然基础的融合才是天道的演行。但“女妖”的出现在两性关系中剔除了生殖的内核,放大和突出了愉悦的维度,本质上也就是女性在天性中剔除了母性的内核,放大和突出了女性对自我身体掌控的权利意识。所以,“女妖”是女性意识进化的产物,是女儿性的复活,是妻性的叛离,更是母性的主动扬弃。

种性的退行,个性的发展,这无疑是人类文明进化的标志。但当工业化和现代化的迅猛发展使得人类的生殖活动更加容易,更加安全时,人类反而更加忽略甚至逃避两性关系中的生殖意义,更加倾心追求两性关系中的愉悦维度,甚至将这种倾心追求的趋势化视为现代人道主义的胜利。生生不息天之道,而人道与天道的这种背离,是否也在喻示着人类文明走向异化乃至衰落的发端呢?《荒漠》的答案是明确的,因为人类文明的演化史一再用悲剧展示过,即使再雄强的男性也会像小说中的斧头一样,无法抵御“女妖”的诱惑,都心甘情愿地追随着“女妖”的抚摸而走向毁灭。当然,在人类文明的演化史中,进化和退化其实是一枚铜币的两面,一些方面进化了,一些方面退化了,“自然改变一切,它使万物变化”,(5)岁月改变着整个世界的本性,人类也在天演中改变着自己。但人在自然大化中的独特性就在于人能认识自己,人能在改变中反思自己的改变。所以,当人们都在努力追求身体的愉悦,各种贪婪的资本也在无所不能地为人们追求愉悦提供种种方便与技巧时,生殖,这个人类繁衍史上最为深刻的意念,最为古老的仪式,最为原始的情愫,最为本能的冲动,似乎只有在作家这种人类良心的感悟中,才能真正意识到它的沉重与逼迫。虽然这种感悟不免迷茫,所以,当年的莫言用狂欢化的生殖叙事解构了父权制的血缘崇拜,而赵本夫小说中的这条巨鲤也被困在荒漠之中,“一时有形,一时无形,变幻莫测,就像有一个强大的生命隐现其间,吞云吐雾,正经历着巨大的痛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直在扭动挣扎,一直想挣脱什么,却总是无法挣脱”,但这种感悟的宣示,恰恰显示出人类的伟大与尊严。因为人类不仅能够在改变中反思自己,而且也能够在反思中重启自我救赎的历史。

注释:

(1)赵本夫:《荒漠里有一条鱼》,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20。本文所引该作品皆出自此版本,不另注。

(2)谢选骏:《荒漠·甘泉》,第321页,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7。

(3)(4)(5)〔古罗马〕卢克莱修:《物性论》,第351、346、344页,方书春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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