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肃的质询与诗意的抵达
作为一名青年作家,李一默的创作多以县城为背景,不仅描摹县城这个连接城市与乡村的过渡地带的真实样貌,更善于把握生活于其中的各色人物复杂、微妙的心理状态。李一默始终以文字为利器,沉实又尖锐地投掷出自己的思绪,质问文学的终极命题之一:“自我”究竟是什么?又将归于何处?新作《对岸》中,李一默将视点聚焦于从县城出走到大城市的女孩儿岳小云身上,铺开庸常琐碎的生活日常与错综委顿的情感纠葛,从而延续了对“自我”命题的叩问。李一默文笔娴熟,擅长在看似轻松的语言之中,将我们带入当代人的情感危机中,在不知不觉中,击中我们内心最柔软的那部分情感,从而让我们“严肃”地反思自我及其时代。
小说出场的四位主要人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涵盖了当代人的四种精神症候。岳小云永远处于被动状态:工作所在的行业受到冲击后不得不顺着浪潮重新找工作,被时代洪流裹挟着前进;情感中被吕念控制着主导权,关系的亲密疏离都由他做主。吕念在城市的名利场中浸淫多年,圆滑、世故的性格让他得以在北京这座繁华喧嚣的都市风生水起,却也沉沦其中,被城市的暧昧与浮躁阉割了蓬勃的生命力,于是他希冀在一个又一个青春靓丽的年轻女孩儿身上找回流失的朝气与能量。丁薇清醒、有主见,能够在人生的每个转折点果敢做出选择,抓住每个向上攀登的机会,但光鲜亮丽的外表之下的内里也要承受和十多个人挤在一个小破出租屋,漂泊无归宿的窘迫生活境遇。而欧阳海,工作让他得以生存,小说则是他的精神出口,他没有彻底融入社会大潮,又无法真正割舍现有的工作,于是游走于现实与想象之间,让小说成为他精神出走的唯一途径。作家借助岳小云、吕念、丁薇和欧阳海这四个个体人物,实际展现出的是四类群体的精神境遇。
《对岸》中,作家对人与人、人与“自我”之间的关系表现出高度的紧张感。小说以岳小云为视点中心,通过岳小云与吕念、丁薇的相处交往,展开对“自我”的质询。在与吕念的相处过程中,岳小云时刻思量的是自己主体性的逐渐泯灭:从对居高临下的接吻方式的厌恶到觉得对方送礼物是为了让她产生愧疚,直到最后开始合理化对方的性行为诱导,认为是自己对吕念亏欠的补偿——她在自知中沉沦,也在矛盾中一步步丧失了“自我”。这种丧失主体性的紧张感蔓延到了她与世界的相处模式中,即便是没有多少联系的小李代吕念给她送东西,她也陷入“人人都能替自己做决定”的恐惧中。李一默营造的这种紧张而郁结的情绪在岳小云来到丁薇租的房间里被推到最高点:这一切都让本就郁郁不乐的岳小云感到更加无力。
李一默是一位叙述性大于故事性的创作者。纵观《对岸》整个故事,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唯一的悬念性在于丁薇那张被撕去一半的照片,也因简单的故事逻辑而被消解。但这并不影响小说本身充满的张力,而这种张力来源于作家对节奏的精妙把控。作家在将小说的紧张情绪拉满后,随即设置了岳小云、丁薇与欧阳海坐公交车这一浪漫主义式的桥段,让紧张的节奏暂时松弛下来,产生微妙的呼吸感:穿过无数街道与人群飞驰而来的公交车给漂泊异乡的岳小云带来一种珍贵的归属感,没有目的地的恣意而行放慢了被不断按快进键的生活,让心灵得以放松,让精神得以短暂出走。在一吸一呼、一紧一松间,小说的张力凸显得淋漓尽致。
正如解构的目的是为了建构,质询的目的则是为了解答。岳小云和吕念的关系最终因吕念将触手伸向了下一个年轻有活力的猎物而彻底走到尽头;和丁薇的情谊,也因一张丁薇和吕念过去的亲密合照而透露出一丝隐秘的阴谋感。两性关系的结束,同性情谊的变质,就像一把插进岳小云身体的利刃,让摇摇欲坠的她彻底破碎,却也因此拥有了重塑的契机。当岳小云在天桥上偶遇欧阳海时,她的重塑之路也就此开始。作家试图向读者传递出一种颇具诗意性的回答:此时此地的我们又何须为当下的挑战与挫折而陷入长久的苦恼?我们需要的是松弛下来,朝着目标坚定前行,剩下的,就如同欧阳海在题记里说“唯有河流才能告诉我们答案”般顺其自然了。河流的此岸是每一个在城市中打拼,逐渐因失去“自我”而感到无措、迷茫的岳小云;当经过岁月的沉淀,跨过时间这条长河,每一个岳小云终将抵达河流的对岸。河流的对岸是什么?或许是支撑着岳小云在大城市里漂泊打拼的精神原乡,或许是对“自我”与人生质询的答案的另一片高地,但无论如何,时间会给万事万物一个答案。
“对岸”是否有更好的风景呢?李一默将答案留给了读者。站在现实的多向路口,李一默以敏锐的观察力将视点锚定在青年人的精神思绪,以流畅自然的笔触写出在时代下为生存拼搏的青年人所面临的精神境遇。他秉持着高度的文学自觉,通过小说《对岸》,最终达成对人与他人、人与“自我”这类文学永恒话题的严肃质询与诗意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