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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尚恩:读史若岸的两篇小说

发布时间:2024-04-07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史若岸的这两篇小说,都是以北京为背景,都是关于“梦”,是北漂生活中的两场“梦”。不过,《看海》中的“梦”是真梦。《失落之城》中的“梦”是幻想,是弗洛伊德所说的“白日梦”。

用一句话来概括《看海》的核心情节,那就是,“我”撞见了个鬼。这个鬼不是别人,正是“我”的老房东——柳老太太。柳老太太在养老院逝世了,她女儿说,需要搬回家中停灵七天。为此,“我”这个租客不得不暂时出去住。第八天的下午,“我”搬回来,把散落在地的金色元宝、仙纸鹤翅膀等收拾放在茶几上,然后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醒来去倒水,转过身,迎面就见到了还魂的柳老太太。紧跟着的几天里,柳老太太为“我”煮饭,和“我”一起挤地铁去看望她住在别处的女儿;“我”陪她到商城、上网店为其重孙买礼物,陪她重返故乡孤竹寻找童年记忆。在故乡,柳老太太终于了却了一切心愿,步入一望无际的大海。当我们还在为这段“人鬼奇遇”惊叹的时候,小说末段却写道:“我睁开眼,屋子里寂静无声,窗外微微露出一缕曦光,黎明已经到来。仙纸鹤翅膀与金黄色的元宝依旧安静地躺在茶几上,不曾被人打扰。”至此,读者才发现,撞鬼之事,皆为梦境。

以“入梦—出梦”作为叙述大框架,或者说,作为热奈特所说的“第一叙事文”,是古已有之的做法。唐传奇《南柯太守传》《枕中记》是最典范的作品。史若岸的《看海》自然是对这些经典小说的借鉴。不过,《南柯太守传》《枕中记》在行文中都有鲜明的“入梦”提示:淳于棼“解巾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梦”;卢生睡在枕头上,“见其窍渐大、明朗,乃举身而入”。然后,小说才接着展开梦中之事的描写,现实与梦境有着明显的区隔。《看海》虽然也写到“入梦”——“没一会儿,眼睛就诚实地打起了瞌睡”,但在同一段中紧接着写到“醒来”去“倒水”。读者以为睡眠(“梦”)已经结束,接下来的叙述都是真实发生的,殊不知,却落入了作者设置的“叙事圈套”——“醒来”,也只是在梦中醒来,一切还在梦中。当然,这对读者来说并没有任何坏处,结尾处的期待受挫、恍然大悟,也是产生阅读趣味的重要原因。

实际上,作者不仅在“入梦”处施了障眼法,在第二叙事文中展开“我”与柳老太太魂魄所共同经历的几件事时,也尽量写得平实,使之契合现实生活的基本逻辑,并进而达到揶揄现实的目的。比如,柳老太太不喜欢坐地铁,“地铁在地下,暗沉沉的,坐起来像做贼”,可是因为柳老太太飞得特别慢,只能跟着“我”坐上人挤人的地铁去其女儿家。在商场挑选礼物的时候,柳老太太和“我”吐槽起那些商品的过分昂贵,“商场净卖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借助柳老太太的视角,得以呈现“我”的生活和工作状态:不吃早餐,榨汁机脏得没法用,冰箱里的蔬菜都不新鲜了,用手随便一抹就算收拾了餐桌,每天活得太颓废;在单位里净被压榨,每天很晚才下班,活得太窝囊。柳老太太自然看不惯这些,早起为“我”煮早餐,收拾厨房,甚至到“我”的公司戏耍一番领导,为“我”伸张正义。

小说的情节设计无论如何荒诞,它的细节描写、所反映的心理必须是真实的。在阅读《看海》的过程中,读者之所以容易真(现实)、假(虚构)不分,是因为除了死后还魂的情节具有鲜明的虚构性(其实“死后还魂”的观念也广布于民间),其他都非常符合生活的逻辑,而且其中所暗含的情感又那么真诚。小说题目叫“看海”,“我”陪柳老太太最后回到其海边故乡的情节,自然具有丰富的意蕴。在相处的过程中,“我”越来越多地从柳老太太身上看到祖母的影子。她们都感叹过“我”的桌子可真乱,都和“我”讨论十二周岁时的开锁仪式,都喜欢听戏曲。可惜,祖母没有活到“我”能带她去看海的年纪。在故乡的仙人娘娘庙里,柳老太太找到了她的童年锁,将之打开,并送给了“我”。她开锁时的那一声声祝福,仿佛和祖母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所以,这不仅是“我”带柳老太太来看海,也是“我”带祖母来看海,进而弥补“我”童年的那些缺失。柳老太太、祖母带给“我”的这些情感抚慰,与“我”处于北京这个大都市时的茫然无措,正好也构成了一种无形的对照。所以,小说最后,哪怕这一切只是一场梦,但情感已经真实地留在了“我”心中。

《失落之城》处理的则是更为直接的现实经验。这种现实经验就是女孩李南墙的北漂生活,她的工作经历、相亲经历。工作自然是不顺的。李南墙毕业于戏剧文学专业,后来写小说、当编剧,偶尔去朋友的培训学校兼个职,现在是一个动画制作公司的剧本策划。想选题,被否,再想选题,这构成了李南墙的工作日常。在偌大的北京城里奋斗,恋爱自然也是奢侈的。之前还跟一个叫余深的小导演在一起,但母亲不同意,觉得他的工作没编制,收入也不大行。一个单身女性的都市困境就这样被描述出来了。这种困境,一方面固然来自自身的状况,另一方面来自母亲那殷切的双眼。母亲能做的,就是“诈病”,骗李南墙回老家石市相亲。

现实生活是残酷而充满棱角的,而梦与幻想是调节这种现实硬度的软化剂。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每个人都耽于幻想,幻想是一种梦,可以称之为“白日梦”,而创作家则用手中的笔把这种“白日梦”记录了下来。《失落之城》写了两重意义上的“白日梦”。第一重是现实场景中的“白日梦”。李南墙和相亲认识的陈常温走在路上,忽然聊到海洋探险的话题。在陈常温的畅想中,整座城市就是一片海洋,“来往的车辆是鱼,路灯光是水母,树木是珊瑚”,而且在这片深海中隐藏着一座不为人知的“失落之城”。而正好李南墙也是“文学人”,于是两人就开始一起幻想了,所有的现实场景都被他们指认为海洋中的场景,所有的现实入口都被指认为进入潜水艇、进入“失落之城”的入口。有了这一重幻想,才有了第二重的“白日梦”——文学创作中的、文本层面的“白日梦”。李南墙依据两人的海洋探险畅想,在公司的剧本讨论会上,提交了一个关于“失落之城”的创作方案,没想到通过了。于是她开始没日没夜地构思、完善剧本架构。这个“失落之城”有了自己的名字,来自《山海经》,代号“归墟”文明。一名探测员和一只猫形人心的机械猫Life成为了其中的主角。

那么,这些幻想、“白日梦”,在小说《失落之城》中具体有什么用处呢?第一,李南墙、陈常温因为都喜欢幻想,有共同的价值观,所以才有了继续交流的可能,整个故事线才能往前推进。第二,这些“白日梦”象征了一种“拒绝成长”“拒绝改变”的姿态。小说中写到,李南墙母亲旁边病床的小女孩,也喜欢听这个海洋探险故事的,一直在追问“归墟”文明找到了没有。对此,母亲有尖锐的点评:“有时候想想,小孩子也怪可怜的。大人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以为只要自己想,就什么都可以实现。但这世界哪可能是这样,他们相信过的东西,最终都会被打碎的。”《失落之城》的最后,李南墙想创作的关于“归墟”文明的剧本被毙掉了,去看电影的时候发现,之前和自己谈恋爱的余深,名字出现在“副导演”那一栏。即便如此,李南墙不会被打倒,“她喜欢这种在路上的感觉,它让人意识到自己活着,又让人永远期待明天”。

京城居不易,老家回不去,这是所有北漂故事的主旋律。史若岸的小说虽然也写到了“居不易”的部分,但其中丝毫没有自哀自怨的成分。其小说中的主人公,经受着大城市里残酷的竞争法则,但也享受着大都市里的自由之风。她们用一个个“梦”来医治现实生活带来的心灵创伤,保持着内心的桀骜不驯与独立自我。读者从中读不出一种苦大仇深感,而是非常轻松愉悦。这种轻松感,除了来自主人公对于世事的释然态度,也与作者的叙事策略、文字笔墨有关。作者在叙述中灵活地使用空间变换、虚实交替等手段,把很多琐碎之事安排得井井有条,整个叙事节奏张弛有度。比如,《失落之城》中以北京和石市两个地点的变换,交替推进工作和相亲两方面的叙述。《看海》以鬼的视角写人,语言也颇多幽默之感。此外,两篇小说中很多细节考究,此处出现的某个人、某个意象、某句话,后文还可能派上用场。当然,这种技巧的娴熟,再加上经验的普遍化,有时候也让我觉得,可能作者也需要一些生猛的、破格的东西。总体来说,《失落之城》中的有些情节,需要更多经验和情感的加持,才能更加令人信服,而《看海》是比较成熟的一篇小说,曲终有余韵,令人回味无穷。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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