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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浇透的世界——闵芝萍小说漫游

发布时间:2024-04-07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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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夜车》、《男起解》返回现实世界,神游一场,静待途中披挂起的云雾散去。闵芝萍的小说具有景观性,因此,阅读的过程更接近漫游。假如时间充沛,最好缓慢地读,以读者的“感觉”能力去承纳作者凭感觉捕捉到的碎片细节。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景观,又是如何形成?对此,“大雨浇透的世界”可以作为一个贴切的比喻。这则意象是从小说《夜车》中截取的,如同旅途中拍下的一张照片,恰好洞悉了景观背后的秘密:

这遥远的水与湿意将我们整个封在世界之中,世界浇透了,我们在透明的水幕后躲着,变得模糊了。(《夜车》)

上述情境可以转化为一个创作的模型:写作者与外物之间隔着重重距离,通过一种透明的介质,外物几乎以原本的面貌存在于写作者的视野之中。这时,倾盆大雨忽然落下。雨如此迅疾、细密、没有规则,覆盖在反映外物客观形态的透明介质上,使一切“变得模糊”——而这种形变发生的时刻,正是写作者自我的视角被触发的时刻。透明的介质(在小说中是屏幕)呈现之物是扁平的,一如公众眼中均质化的空间;而拥有激情特质的雨水象征着写作者独特的内心,是作者对自身感受的反刍。“大雨浇透的世界”,正是一个由个体建造的叙事场域,弥漫着闵芝萍的个性风格,即上述的景观性。

小说《夜车》中,这种景观性尤为明显。《夜车》本身是一篇情节性并不强的小说,聚焦于一段即将终结的恋爱关系。在一瓷一瓦复原两人关系之际,闵芝萍悄然置入景观:

每到这种时候,他易生无明火,我一面嫌这火蠢笨,一面为这火所灼烧,自己也焦躁不已。

……

生活有时像探索深海,有时又如搁浅,对话渐渐停留在约定时间和待办小事,有时我感觉,我只是为我们共同的日子提供些乏味导航。

……

个性也是一个微妙的过渡词,我无法责怪,因我知道这些过渡词,也曾在漫长岁月里为我的职业和大学专业勉强维护体面。(《夜车》)

这些景观新奇、精巧、灵气四溢。其中不乏一些险峻之景,使人读来惊异,但通其意后又难免抚掌称道。比如“过渡词”的用法更具修辞属性,“个性”本身是一个词语,却并不是过渡词,但将个性用作衔接学生时代与未来生活的拖延搪塞之物,实则起到了过渡的作用。闵芝萍的小说像隐藏在无线电波里的一个有趣频道,一旦调准波频,很容易沉浸其中,神游而忘时。

2

四年前的秋天,我初到北京上学。有朋友到石家庄,呼唤同游,就趁周末坐高铁赶去。当地朋友很擅长劝酒,对于酒量浅的客人,只顾自饮相敬,从不勉强。因脸皮薄,尤其难以拒绝这样的友善,我很快喝得晕眩。迷糊间,隐约听见座中一位朋友给大家看手相。游戏不必较真,断辞如今也都忘了,唯独记得说小闵非常聪明。“聪明”自然不错,但这个词语已因为泛滥使用而变成了一种空洞的恭维。小闵的魅力到底何在,我说不清——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短发,框架眼镜,身上有一种安吉拉·卡特式的精怪气息。同桌而坐,我会不自觉地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第二天,一行朋友去了隆兴寺。天气晴朗,到黄昏,光线依然能把古建筑的轮廓清晰地拓在地上。小闵擅长拍摄,或因略通戏曲,对古意也有独到的审美,便将许多迷人的瞬间存储在电子记忆卡中。

回来的出租车上,小闵忽然说起一个她感兴趣的题材。大致关于一个中年女性,她在现实生活中很边缘化,几乎隐形,唯一被人注意到的,就是她长得像一个男性的知名人物。出于好玩,或是某种顺从他人的惯性,又或是某种渴望被关注的贪婪,她开始扮演那个知名人物。渐渐地,广告商找到了她,互联网的流量也暂时落向她的海岸。但她的丈夫完全不能适应,要与她离婚,原因是“不想跟一个男的搂被窝”。我迅速意识到,小闵引人瞩目之处在于,她总能从一些普通的现象中,发现使人震惊的成分,而她的表达能力更为其锦上添花。这个题材,我们都说很难写,它是一个和日常过于贴近的寓言,稍微处理失当,就会显得逻辑不通或虚假。小闵自己也承认,遂决定搁下这个题材,酝酿几年再说。

我读到《男起解》,已经是几年后的事了。无论敦煌之旅,还是男起解林漪兰的故事,都是小闵向我讲过的,此时被融合在一段独属于小闵的唱腔里。几年来,“林漪兰”这个人物逐渐找到了自身的种种细节,找到了诸多行为的心理动机,找到丈夫与女儿(写作者理应知道,每多一段关系,背后需要处理的素材要增加多少)。她行走在《男起解》里,起初是胆怯的,走着走着却坦然了起来。在小说结尾,又堂而皇之地失踪了,徒留一个复刻了她“怪胎”特质的、为寻找她而满身疲惫的女儿。

她突然回头问我:“如果明天也下雨,是不是就不用去莫高窟了?”

“是的。”我说。

“敦煌之后他去了哪?”

“云贵。”

“我猜她还是去过了。

我没有回复什么,她也没有再跟我说话。我们各自放好了行李,一时也没有再出去。沙漠中的夜冷而混沌,我们就那样坐住,昏昏欲睡,等待着下雨或是另一个干燥的清晨。(《男起解》)

小说停留在沉默之中。有时沉默意味着一种悬置,无解的谜题可以暂存在沉默之中,避免解题人因注视着它却了无结果而受到伤害。另一些时候,沉默是一种答案,因为再无可说,因为接踵而来的清晨将以干燥或雨水来稀释人间的意义。

3

让我们再次回到《夜车》与《男起解》。

据闵芝萍所述,《夜车》是一篇相对实验的小说。我想,她说的“实验”可能是指让人物的心灵图景御于剧情之上。叙事者“我”是一个普通的青年女性,与同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面临着来自婚恋、工作、与原生家庭的关系、乃至自我价值的压力。假如靠具体事件来推动,这些压力不难呈现,闵芝萍选择的是从内心层面入手——也就是说,冲突所处的层面更加幽微。折合到现实中,一瓶小小的玻璃水都能引起情侣之间的情感波澜。这种情感的精微化,是现代性普及的一种结果。1866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罪与罚》,拉斯柯尔尼科夫因杀了人,即使逃过一劫,仍然怀疑自己的罪已被他人认出。及至1925年,茨威格写《恐惧》,一名中产女性因出轨,即使周围无人苛责她,甚至旁人都证明那位勒索者并非其人,她仍然怀疑丈夫、家人已知晓她的所为。心灵的震动何其相似,但促使它发生的事件已渐趋日常化。到2023年,撬动两个人关系的罪魁祸首,也许仅仅是一瓶无关紧要的玻璃水。闵芝萍以一颗现代的心灵,细致地描摹出当代青年人的挣扎与惘然。然而,心灵绝不是容易使用的工具,想要借用它,除了认知能力以外,不可缺少的一点是:诚挚——这正是《夜车》最动人的地方。

《男起解》则在故事之余,将一个个现代社会的问题抛向读者。有站在心灵层面的瞭望,例如一个人如何探索她自身?如何在竭力寻找自身的过程中反而变成他人?当她用浩瀚的音调谈论历史时,她究竟是自己,还是她所扮演的某个人?也有针对热门媒体所引发的思考,这与闵芝萍所处的行业直接相关,例如不同立场的人如何看待短视频?人们所热衷于观赏的如何从“美”转为猎奇?闵芝萍几乎是奔跑着洒出种种现象,让人为之失语、驻足沉思。

4

有一年,朋友仓促路过北京。因一向相谈甚欢,我和小闵连夜去找她玩。依然是秋冬时节,天很冷,我们走了很久,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还没打烊的咖啡店。我们坐电梯到宾馆的某一层,店铺很大,有洛可可风格的茶器饰品。对于刚从浮满落叶的冰冷天桥走过来的我们而言,甚是温馨。小闵说起一个她感兴趣的视频比赛,截稿日期很近,但她还在犹豫要不要参加。我们都知道,小闵一贯热爱拍摄,也深信她能胜任导演、制片等工作,就鼓励她去参加。说到后来,小闵大手一挥,决心参赛。当她作出这样的选择后,几乎没有铺垫,也不多修辞,匆匆地跟我们告别,说要立刻回家写策划。

这种对朋友之间默契的信任,何其可爱。挥手,转而投身于纯粹的艺术之境。我后来发现,小闵的小说也带有某种“信任”的气质,例如她的每一个开头,也不作复杂的铺垫与解释。

原本我们不是要去超市的。可路上突然来了电话,父母要来吃饭——这次我也忘了。(《夜车》)

来接我的车迟到了。(《男起解》)

马红缨说:哎,我又给你叨个活儿。(《命中》)

我的母亲对我说,杉杉,你现在变得太冷漠了,就像个陌生人。(《夜幕场》)

就像这样——撕开生活的一角,跃入其中,然后心无旁骛地前行。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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