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理:万樱的轻与重、灵与肉
这是一段没日没夜操劳的生活:清扫大街,在窗帘店与旅馆帮工,料理按摩店,照顾老太太,侍奉植物人丈夫……每一种生活都将万樱卷入无边的苦恼与纠结之中。所以张楚要宕开一笔写万樱与罗小军少年时追逐游戏的奔跑,那秋日暖阳下麋鹿般的飞奔,以及诗意想象中、白色降落伞般的蒲公英落在身上。这是卡尔维诺说的,希腊神话中珀尔修斯依靠“世界上最轻的物质——风和云”,来反抗美杜莎把人变成坚硬石头的目光;而白天承受沉重负担的农妇,变身为女巫,骑着麦秸、夜晚飞行。滞重、昏默与轻盈、灵动,张楚不仅是给笔下人物提供透气孔,也是为读者撬开僵化的身份外壳与教条的阅读期待(被动、缺乏自我意识的牺牲品),即便在生活泥流的围困中,万樱的心灵并不枯竭,依然活跃、涌动着各种复杂的流向,而任何一种流向,都代表着困局中打开生活可能性的尝试,以及绝境中拔地而起的生命意志。
轻与重之外,还有灵与肉的辩证法。“她就这样在白昼与黑夜,在懊恼和幸福之间辗转翻滚,到了后来,她已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真稀罕这个曾经在她怀里撒娇的孩子,还是只是渴望一具男人滚烫坚硬的身体。”天平在颤动,但万樱何以“分不清”?张楚好几次用“肥胖”“肥猪”“母熊”来形容万樱的肉身。欢宴过后,她拾掇剩菜,一口喝掉二两余酒,“又抓了条谁掉到桌上的驴筋扔嘴里”。这身坯和胃口,让人联想起巴赫金论述过的庞大固埃人物系列,丰腴、达观之外,身上有一种立足于大地的“自然主义”,或者说“伦理的自然化”。废名说陶渊明“像一个农夫,自己的辛苦自己知道,天热遇着一阵凉风,下雨站在豆棚瓜架下望望,所谓乐以忘忧也”。就像万樱到涑河边走一遭,看冰雪融水,柳树芽子绿成烟雾,萦怀心事,又散去心事……道德不是外来的律令紧紧束缚着万樱,却渐近自然,还是如废名所说“有如鸟类之羽毛,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也白也,都是美的,都是卫生的”。
我想象万樱是如何在张楚的文学生涯中孕育、诞生的。《樱桃记》《刹那记》中或已初露端倪,写完,却放不下。深夜里隐隐传来的掺杂着玉黍、稻谷和甘草的气味,春天在桦树林里找吃食的母熊身影,血管里总也按捺不下的意欲……万樱必不是被动等待张楚目光的降临,而是召唤着,搅扰着;于是张楚必得携带着万樱上路、吃喝、生活、阅读。直到《云落图》写成。惯常的抒情被缝合到个人史的细密纹路里,道德伦理从抽象教义中被拿回来,成为具体生活世界中见招拆招又不逾矩的实践智慧。《云落图》里有各个时期的张楚,又是臻于最理想状态的张楚,就像《风姿花传》说的,“年年岁岁去来之花”,都保存在了现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