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其木格:“参差的对照”或互猎中的互谅
从题目看,《互猎》透露着丛林的残酷与尔虞我诈的狡黠气息。果然,小说以紧凑饱满的叙事节奏叙写了两个男人你来我往的算计与较量。在层层转折和往复纠葛中,雍和平与“抹子眉”的矛盾不断升级,但在事态陷入不可控的疯狂境地时,原本剑拔弩张的双方到底没有彻底泯灭人性。历经生死考验后,一个选择了遗忘,一个选择了良心。在攻守双方循环往复的角色互换与猎捕中,小说揭示出隐藏在生活背面的生存真相,进而描刻出人物心灵深处的情感底色与命运遭际。
作为承揽市政绿化工程的私企老板,雍和平凭借敏锐的商业头脑和八面玲珑的应酬能力,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并不断迈上新的台阶。跻身富裕阶层的他除了拥有华宅豪车外,还有贤良的妻子与可爱的女儿。事业顺遂、家庭美满的他成为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男人,在亲朋好友的艳羡和夸赞中志得意满地生活。但突然有一天,随着一个长着一对“抹子眉”的男人的深夜到访,雍和平幸福而美满的生活戛然而止,他的家庭和事业均面临着行将崩坍的危险。
自始至终,小说并未交代闯入者的姓名。作为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被剥夺了姓名权。高高在上的雍和平无意也无兴趣去记取他的名字,因为对方长着一双浓而黑的抹子眉,便被胡乱指称为“抹子眉”。在雍和平的记忆中,他早已忘记了这位昔日的员工。然而,“抹子眉”未曾一日忘记过雍和平。他记得雍和平对他的侮辱,深谙他的悭吝和无情。在他眼中,雍和平“既是一个实力雄厚的成功者,同时更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某种程度上说,雍和平还是他悲惨人生的助推者。“抹子眉”曾是雍和平公司的一名员工,任劳任怨地工作,却依然逃不过被解雇的噩运,感受到不公的他与经理发生了冲突,老板雍和平非但没有只言片语的安抚,反而极尽羞辱之能事。被资本规训和洗礼的雍和平追逐利益最大化,鄙夷传统的仁义伦理,所以,“抹子眉”的勤劳、驯顺、憨直、热情注定不被珍惜。当一个人将自己的前途命运完全地交付给一个单位或集体时,却遭受冷漠无情的拒斥,他所有的努力和真诚都变成了笑话,那么这个人便会怀疑他所秉持的价值观和理念,而他的信念和生活的热望也会随之移易。果然,被雍和平宣称为“一副穷命”的“抹子眉”在此后的求职中四处碰壁,甚至“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更悲惨的是,颠沛流离的生活与焦虑抑郁的心情让他患上了肾癌,高昂的医药费迫使“抹子眉”放弃了生之希望,任由病情的蔓延。在荒诞的现实和精神的颓靡中,走投无路的“抹子眉”为了给妻儿留下活命的钱财,决定向雍和平实施复仇和敲诈。在耐心的等待和持续的调查中,他目睹了雍和平与夜场小姐的秘密交易,掌握了雍和平家人的活动轨迹,以此为要挟,他顺利地敲诈了雍和平两万元钱。然后,他又处心积虑地继续激怒雍和平,试图制造车祸以骗取高额的保险费。而雍和平为了摆脱纠缠,在恶念的驱使下驾车撞向了横穿马路的“抹子眉”。
故事到此,张学东集中呈现的是现实的滞重与人性的晦暗。作者毫不避讳地揭示出生存境遇的荒诞与不公。在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中,分属两个阵营的男人摆开架势,他们互相厌恶,互相仇视,互相算计,将对方视为必欲除之的猎物,一步步发展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如果停驻于此,《互猎》可谓一部勇于直面存在真相的新世情小说。作者写下了生之苦难,慨叹着我们时代芸芸众生无解的对立与争斗。底层打工者延续着失败的命运,城市新贵则媚上欺下,自大傲慢的背后是奴仆的谄媚与分裂。资本权力如巨兽般吞噬着他们的肉体,摧毁着他们的精神,激发着人性的恶念。但在穿透现实的同时,张学东以悲悯的情怀和戏剧性的情节扭转了现实的残酷。雍和平开车撞伤“抹子眉”后,面对伤者的求救,他最终“到底扛不过内心的激烈争斗,或者鬼使神差地,他又被那可怜巴巴的声音硬给拽了回来。他发现自己并非铁石心肠,并非冷血禽兽,他根本做不到一走了之。他那可怜的一丝良心尚未彻底泯灭。”良知未泯的雍和平将“抹子眉”送到了医院,在承担全部治疗费用后又雇佣了他的妻子来公司工作。车祸事件发生后,“抹子眉”因祸得福,医生摘除了他的患癌器官,而他此前的记忆也被重塑。弗洛伊德认为,“存在于记忆痕迹中的素材会不时进行重组、关联,从而被改写,这样的过程叠加在一起形成了心理机制。”或许是有意,或许是无意,总之,“抹子眉”记忆的重组与改写,使得他从容而自然地熄灭了怨恨的火焰。这个事事失意的中年男人不必再忍受屈辱和病痛的折磨,卸下沉重过往的他对人性和世界重燃信心。一场血腥惨烈的车祸竟神奇地拯救了各怀鬼胎的两个人。
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曾言,她“喜欢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因为它是较近事实的……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这些年来,人类到底也这么生活了下来,可见疯狂是疯狂,还是有分寸的”。某种程度上说,张学东的《互猎》沿用了张爱玲式的人性认知。在现实人生的记录与针砭中,他到底是不忍的。为此,他决定写出笔下人物的“分寸”感并在理解的基础上给予宽宥。“抹子眉”以命相搏的背后是对妻儿的无限深情,而他最终的失忆则是命运对被损害者的庇佑。他记住的,是这个世界良善美好的一面。作为私企老板,雍和平尊崇利益至上,从始至终,他都认为解聘“抹子眉”没有什么不妥,并志得意满地宣称商业社会中人人逐利忘义。但是,当他知晓“抹子眉”为了一家老小甘愿献出生命的时候,他深受震撼并产生了深深的自卑。扪心自问,他没有“抹子眉”的勇毅,也没有他的牺牲精神。他虽然拥有了金钱,但是却丢失了饱满与快乐。他站在意义的废墟上,感受着空虚与无聊。无论如何,他没有彻底放逐良心,心中的道德律令和未知的敬畏,让他保留了一线光明。
韩炳哲认为,理想的艺术作品是千眼巨人阿格斯,是明亮、充满生命力的空间。作者在诘问现实,揭示荒诞的同时,换一副手眼凝视人物的内心并引领他们步入光明的所在。因此,小说在理性的开掘中带有感性的清逸,形成了深邃而独特的文学景深,氤氲着迷人的精神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