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强雯小说集《岭上一号》:意味是小说的釉质
强雯小说集《岭上一号》,选取重庆最有地标意义之一的“岭上一号”,以“姨妈后现代生活史”开场,娓娓道来“不想中庸”的城市故事。
扎根中国西南地理,潮湿、隐忍、细密、繁复,向内部开掘,关注现实又超越现实。《岭上一号》共收录7篇小说,作者并不聚焦于特定行业进行主体性写作,而是取材广泛,人物身份各不同,有国企下岗者,有退休教师,报社记者,人体模特,通信行业经理,博物馆经营者,芭蕾舞教师等。相对于特定行业立体深入的书写,这更考验作者的开阔度。但决定一本小说集亮度的并不是选材,而是它的审美价值。
小说只有意义是不够的,还需要有意味。一个小说读后,引你思考了,那是意义。但倘若还留下类似于雾一样的一团气,那便是意味了。《受戒》和《大淖记事》意义不大,但却意味浓郁,余味悠远。
《岭上一号》就是这样一部充满意味的小说集。
它的意味首先来自于语言。
在同名中篇小说《岭上一号》里,商梅红是个60多岁的老者,丈夫去世后,为寻求下半生的幸福,她已在婚介所交了两万多元,面对再一次的8000元,她踌躇了。在去取钱的路上,撒谎说存折丢了。“她稍稍为自己的这个谎言感到心慌。人老了就怕各种预言,有心的无心的,藏在你不小心说错的话语里。”这句话的意味之处在于,它能调动起你的一些人生经验。当你说存折丢了后,你突然发现它真的就丢了。当一个老人离家,本是随意向家人告别说“我走了哈”,结果你发现她真的就“走”出了人间。引你这样联想的,是小说里几次写到丧礼。
《如约而至的下午》,“我”在新浪微博开了一个四柱预测的专栏。那时,“我”的丈夫不知所踪,婚姻名存实亡,久病成良医,就学了些命理知识,索性开了专栏,专门替人消灾纳福。“我”的朋友窦坤生有五子,前四子的母亲,窦坤不想说起。第五子的母亲还不到结婚年龄。窦坤就要“我”给未出世的孩子起名字,“我”就按照水火金木土的喜忌,取了窦棠章,窦清章,窦玄章,窦彦章……
窦坤就笑起来,“你准备写多少章?”“我”回说:“你准备写多少章?”
窦坤的“多少章”是实有,指向孩子名字;而“我”的“多少章”则话中有话,意思是你还要换几个老婆。这样的语言,透着机灵,让人莞尔,意味尽在其中矣。
其次,意味来自于修辞。
在这本小说集里,几乎篇篇都使用了修辞。除了直接的比喻,还使用隐喻和象征。修辞构成强雯小说一个显在的装置,这么说来,强雯是一个有着极强自觉意识的作家。
《岭上一号》。一到夏天,厨房里到处是蟑螂,商梅红翻箱倒柜,用抹布把蟑螂卵抹掉,贴在隔层木板上的,她用菜刀刷刷地刮下来,“这些等待出生或者已经死去的生命,如此顽固,商梅红不得不重复好几次这样的动作,才能彻底心安。”表面看上去,这只是对商梅红日常生活的叙事,事实上却构成了对她人生的隐喻。那些虫卵,难道不是她挥之不去的失意?
商梅红是印刷二厂的退休职工,有着不幸的婚姻,曾和丈夫吵了几十年,去城里后与子女相处也有些进退失据,尤其是情感上的孤独和旧的人际交往圈的牵扯。这些都像那些虫子和虫卵,顽强地占据着她的内心,抹不掉,刮不脱,“更多的隐藏在缝隙中,看不到,触不到。”
《岭上一号》的结尾。商梅红去参加一位前同事的丧礼,一边是哀乐声声,一边是旧厂换新颜——政府正打造成文创公园。从商梅红站立的地方看过去,是一处崭新的茶室,茶室旁边开着盛放的三角梅,“洋洋洒洒地倾泻下来,那娇艳的红色对涌动的灰烬熟视无睹。”盛放的三角梅反衬的是印刷二厂过去的衰败和商梅红一生的晦暗。三角梅的新生,以乐衬哀;丧礼上的灰烬,以哀衬哀,都对商梅红的内心形成了挤压。
《恋人药丸》是一部反乌托邦的作品。现代社会讲究效率,人们变得越来越忙。这篇作品里,时间和效率被反复提及。技术的进步带来好处的同时,人们也会被它的反坐力所伤。在强雯的小说里,整个城市的人都需要服用“恋人药丸”。这种药会赋予程式化的爱情,在这种爱情里,时间是被充分计算和安排的,因为时间是一种稀缺品。这让这种药丸构成一种隐喻,现代人过上一种物质上富有而没有心灵的生活。
同样在这篇文章里,还三次写到植物。小说开头用了很大的篇幅写梧桐叶掉落后平静地死亡;中间写到梧桐叶又发出新芽,但榕树的叶子还是脏脏的,吸纳着城市的灰尘;结尾处写到玉兰花“再过不了一个月就会凋谢。就会成为讨厌的垃圾”。这些景致虽在变迁,但不变的是强雯赋予景物更深一层的含义——取消了心的生活只会死亡。在景物和它的比喻物之间构成张力,需要在回味中才能体会到,意味也就产生了。
强雯生活的城市两江汇合,长江和嘉陵江。山水成了重庆的性格和密码,让生活其间的人躲不开,也绕不过。作为对现实的描摹,强雯在小说里多次写到水。水这个意象从《诗经》中一路流过来,有了人心阻隔、时间短暂、借水消愁的意味。强雯拾起“水”,让它在这本集子里四处流淌。
《亲戚》。白又丹是小学退休教师,老伴死后,本想重新找个男人,扶持着走好下半生,谁知却遇上诈骗,她还得忍受大龄单身儿子的恶语相向。为表述白又丹的心境,强雯找到了嘉陵江这个利器:“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嘉陵江是彻底看不见了,大概也隐藏在这片城市浓雾中/那嘉陵江的褶子是织锦袍上的一道道花纹,有多少故事藏着,二十年三十年前的嘉陵江是怎样的?/嘉陵江水永远都那么平静、温和,只有走近了才能看到湍急的波涛,那水流的速度也是很快的。/人生,也不比这水流慢多少。她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这里的嘉陵江,显然扣合了白又丹晦暗的心绪、世事的浚急、晚景的凄凉,在未言明之处增加了另一层读者自去体会的况味。
《如约而至的下午》。“这个城市,春夏秋冬都氤氲在长江、嘉陵江的绵绵水汽中……水雾吞噬了一切,只有长江大桥的斜拉索横穿天空,要努力挣脱混沌。”“长江掩映在黑暗中,水声簌簌,难辨方向。”这里的江水成了“我”辨不清人生方向、拨不开人生迷雾的象征。表面看来,这些江水均为“我”所亲见,是实写,但实际却是写虚,指向“我”的某种心境。以实写虚,虚实之间留下强大的审美空间。
《岭上一号》的意味还来自于情节。
商梅红心绪好转,满怀希望地奔向未来,是从婚姻中介所的一个电话开始的。她见了相亲对象后,“眼前一亮”,以至于很多天里都“很高兴、很满意,好像睡足了一般”。但这个电话却是在一个丧礼上接到的。似乎可以这么说,这个丧礼一边连接着死亡,一边连接着新生,既预示着难以摆脱的过去,又意味着值得奔赴的未来。
还是这个中篇。花了大量笔墨来写商梅红的过去,既有老伴的吵闹,又有今天的人事纠缠,更有割舍不掉的印刷二厂的情结。那个厂,承载了她的荣耀。过去有多荣耀,破产后就有多失落。印刷二厂的没落和商梅红的失意人生像两块对不齐的影子,互相映衬,遥相呼应。
这些情节显然是作者精心构筑的,目的是为增加一层意味。作者要是只专注于故事,把小说剃成骨架,瘦得干巴巴的,小说的味道就尽失矣。
强雯曾当过记者,对生活有新闻一样的敏感。而多年文学期刊的编辑工作,又让她积累了极强的审美能力。在这本小说集里,我们看见她对审美的自觉追求。如果把小说比作一个瓷器,意义构成了瓷器的器身,而意味是器身外的那一层釉质,没有高超的手艺是烧制不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