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药商》：平凡中的惊艳 微波下的潜流
《天下药商》是作家欧阳娟最新推出的长篇佳作，洋洋洒洒65万字，以明末清初樟树古镇自然、社会、人文为背景，执婉约之笔、借生动故事，精雕江右商帮中樟帮一脉以药为业、安生、立命、传情、树魂的创业史、心灵史，细刻近古时期赣中地区的风俗画卷、生活现场、生命际遇，深刻揭示了樟帮药商独树一帜、惊艳天下的中药材炮制技术、社会精神形成原因以及发展历程。
作品以侯济仁栈大小姐侯静仪跟随药栈学徒张宝祥上山采摘金樱子为起点徐徐展开画面，一派壮阔如天地笔墨绘出的写意画、细致如工笔花鸟小品的自然风光随之呈现，极具镜头感。摄影画面般的文字，带出一幕幕手工炮制中药材的独特技术，如：荷包金龟、白芍飞上天……樟树市之所以成为中国药都的谜底渐次揭开——当地并非以药材产地闻名，而是以精湛的中药材炮制技术立世。数十味药材详尽的炮制过程，让整部作品弥漫着草木之香，充分体现出中医中药之美。
史料记载，樟帮药商从偏安一隅发展到遍布天下的时期，正是天灾、瘟疫、战乱频发的明末清初。百业凋零之际，樟树药人何以逆流而上，将当地的中医药文化传播到全国乃至世界各地？《天下药商》将四位青年男女的创业史与感情纠葛融为一体，生动、具体、深入、富于逻辑地回答了这个问题。灵活中有所坚守、退让中伺机而动、精于算计却又诚信为本、明哲保身却又胸怀天下，这种看似矛盾的精神，形成了樟帮药商进退有度、百折不挠、合作共赢的处世态度，也因此才能抵抗天灾、瘟疫、战乱的侵袭。这个答案，也是作者提炼出的樟帮精神。小人物面对大时代的轰然而至时所迸发的处世智慧遍布全篇，从中还可以看出，作者认为诸如此类的智慧也是樟树药人得以在艰险的时局中走遍天下的重要原因。
不同于以表现晋商创业历程为主要内容的《乔家大院》和以徽商为创作主体的《胡雪岩》，《天下药商》是以樟帮药人整个群体在特殊历史时期的发展为书写对象，通过群像的刻画，反映江右商帮中樟帮药人这一特定群体在当时当地的总体发展面貌。《乔家大院》《胡雪岩》两部作品皆以一个家族的荣辱兴衰为依托，折射出当时当地的商业发展概况。其他同类型的文学及影视作品也大抵与《乔家大院》和《胡雪岩》相似。如果说以《乔家大院》《胡雪岩》为代表的同类型文学及影视作品表现的是能人的创业史，《天下药商》表现的则是普通人的创业史，前者着重展现的是某个“英雄”对行业的影响，而后者锁定的是无以计数的“小人物”如何前赴后继推动行业的发展。新时代的文学创作，正需要《天下药商》这样“去英雄主义”的人民主体性文学精品。
主题创作和主题出版，是当今文学创作和文学出版的风向标。《天下药商》巧妙地选取了独具中华文化特色的中医药文化这一主题，小切口、大立意，既符合主题创作的精神，又规避了正面强攻的生硬。通过文学书写与弘扬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正是“两个结合”创新理论的应有之义。与此同时，作为一部历史小说，作者有意识地注入了鲜明的现实意义。鉴古是为观今，作品详细记录了青蒿绞汁治疗疟疾的方法，既是对2015年中国获得诺贝尔医学奖的屠呦呦及其团队致敬，也是对中医中药的深情礼赞。作品中充分肯定和反复提及的开拓、创新、共赢等创业精神，仁义、守信、济世等价值观，还有面对天灾、瘟疫、战争时所迸发的生存智慧，放在当下乃至未来同样适用。这正是《天下药商》作为主题作品的闪光之处和意义价值所在。
值得一提的是，小到一把药刀、一道药膳，大到一场战争、一轮疫情，作者用笔都兼具了细腻与跌宕的双重特性。例如：写到老药工侯秋林切药时，药刀反射的光泽、手臂渗出的汗珠，都以平实的语言进行了细致的刻画。而药刀一旦开始发力，语言风格陡变，富于冲击力的措辞给人带来巨大的力量感和速度感；再如，写到决战赣州府时，绳索摩擦在城墙上的声音、嫁衣抖散开来的艳彩，一切琐碎而宁静，俄而，喊杀声大作、炮火轰塌了城墙，人死如麻。语言在风平浪静与翻江倒海中切换自如，形成极具辨识度的个人风格。这种语言风格，让小事物不再小，大场面不至于空，小事物体现出大文章，大场面有血有肉有筋有骨。同时形成了富于变化的节奏感，读来一波三折。
准确而丰富的心理描写也是作品的一大特色。樟帮药商为何谨遵仁义、济世的古训？是空喊口号，还是身体力行？是道德绑架，还是经验之谈？作品通过黄武全从一个自私自利的“聪明人”成长为众口相称的“大善人”，并因此缔造出自己遍布天下的药庄、药栈的过程，深刻展示了仁义、济世于人于己的意义，逻辑严密地论证了“天下”与“个人”之间的关系。随着黄武全的心理变化，仁义、济世的古训，从一句空洞的口号、一个道德绑架的符号，变成了他心目中可知、可感、可行的真理，从而以点带面地反映出仁义、济世的古训在樟帮药人中传承千年而不衰的因果。除此之外，作品还通过心理描写塑造出近十类人物性格发展的源动力，映衬出多姿多彩的亲情、友情、爱情模式。
夹杂在樟帮药商气势磅礴的创业史和婉转含蓄的人情事中，还有一处引人注目的亮点，那就是作品中星星点点的民风民俗。多年民间文化研究经验，让我具备了鉴别民风民俗描写是否属实的眼光。《天下药商》所涉一应民风民俗，基本都是还原性刻画。有关药俗的描写自不待言，这是作品的主体，作者也在多种场合提起过，所涉一应中医药文化知识都来自于实地采访或资料记载。更为不易的是，作品中的其他风俗，也悉数经得起考证。比如故事临近收鞘时浓墨重彩表现过的偷梁、上梁的风俗，从偷梁的讲究到上梁的喝彩词，都与民间流传的一致。从中足以见得欧阳娟做过多少田野调查。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她曾在作品首发式的发言中提及，为了让小说这种虚构的艺术能够站得稳，她采访了近百位老药工、药商及相关从业者，翻阅了堆起来比人头还高的资料，啃下了数十本地方志、家谱，走过了不知多少座古桥、多少条古道，辨认过不知多少座老坟墓碑上的文字。为尽量还原历史的真实性，大到战争的时间、地点、作战方式，城池的规模、构造，交通的路线及出行方式，七品以上官员的生平要事；小到药栈的结构、建材、雕花，人物的衣饰、发型、食宿（甚至包括衣物的布料和药工们吃饭住宿的方式），都有据可查。《天下药商》体现出的品质，佐证了这段发言的真实性。
尤为可贵的是，一应民风民俗的描写，都像空气一样被作品吸入了体内，不是强行贴在表面的画皮，而是进入了骨血的精魂。比如有关出傩的场面，作者先以一连串打梭镖样的鞭炮，形象地表现出男主角黄武全的惊诧与迷茫。再以驱疫时的一连串动作，不动声色表现出女主角夏槿篱的机敏。当夏槿篱的傩面被强行掀开时，男主角与女主角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碰面。从青面獠牙的面具后，展露出一副强健、镇定的少女面容，令人印象深刻。民俗的演绎推动着故事的发展，整个场面错综复杂，紧张而又热闹、克制而又奔放、不动声色而又惊心动魄。欧阳娟真正做到了将民风民俗的还原性刻画与情节的推动及情绪的起伏完美交融，交相辉映。
那些平凡中的惊艳，微波下的潜流，一花一世界的绝伦，盘曲通幽的神妙，成功路上的命运多舛，众多人物的悲欢离合等，悉数汇集在欧阳娟笔下。作家通过历经多年的阅读、思考提炼，将一部多层次、多角度、甚至是多维度的煌煌巨作写出了信手拈来的感觉。作品充满了乡土气息、文化深度、生命力量，藏而不露地浸透着作家对故乡深深的爱及理解，对故乡人民及其历史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樟帮药商的人道根本、智勇光彩、义利并茂、和合精神，折射出中医中药以人为本、理义辩证、药医同构，中华民族仁爱智慧、坚韧卓尔、生生不息的丰厚内涵，以及中国人民的和美心性、温雅品质、从容气度。樟帮药商的遍迹天下、名满天下、泽被天下，令人叹为观止，真正体现出“天下”药商的中国价值、“天下”意义及作者写作技巧的非凡功力。而这正是中华儿女在共同建设现代文明的进程中，我们所期盼看到的。
（作者系中国作协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