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生活的信徒
乔叶的小说大多以女性为主要书写对象。《最慢的是活着》中的祖母、《合影为什么是留念》中的妈妈、《给母亲洗澡》中的母亲、《小瓷谈往录》中的小瓷……在这些作品里我们会发现,乔叶似乎找到了通往某个隐秘之处的方法,她笔下的人物,都只是指引我们去往那个“隐秘之处”的路牌或通道。本期所选乔叶的短篇新作《明月梅花》,同样展现了她的这种创作特质——明月是家中的小女儿,从小与姐姐明霞的关系时常龃龉,却跟二姨家的小姐姐梅花很是亲密。不幸的是,梅花早夭,二姨痛不欲生,想收养明月以慰丧女之痛,却被奶奶巧妙地阻止了。奶奶的办法,不仅安慰了二姨,也保护了明霞和明月。而这一切,明月却是在几十年之后才从姐姐明霞的口中知晓。简单的司空见惯的日常,在乔叶的笔下总会多出一些被我们忽视的东西,我们不仅会被她故事背后涌动的情感暗流击中,还会生发出对那个老妇人面对生活难题时的理性、从容和智慧的尊敬与感叹。
乔叶曾说“故乡的根一直跟随着我”。她笔下的孕育了古老中华文明的中原大地上的那些朴素平凡的“祖母和母亲”,几乎都是这个“根”的形象代表。“根”是对传统的回溯。可贵的是,乔叶在这种回溯和追寻中,不但发现了传统女性特质中所具有的永恒性:爱,勤俭持家,任劳任怨,坚忍不拔;也不断发现着传统的发展性以及新女性的现代性。有意思的是,在她的这些作品里,我们几乎可以看到这个清晰的脉络——
《最慢的是活着》中,乔叶讲述的是一个旧时代女性在她漫长一生中的“爱与怕”——祖母爱丈夫,爱儿子,爱孙子。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与她同性别的家庭成员,在她的“爱”的价值排序中,永远都不会放在重要的位置,因为,她最关切的是“活”。在农村,在她所受的言传身教以及所有的生活经验里,那是关于“活”的最正确的法则;而在物质严重匮乏的时代,这个母亲,这个寡妇,为了让孩子们有饭吃,可以放弃当妇女队长,可以主动申请去公社食堂干活,可以不顾非议坚决要求把驻村干部“派饭”到自己家……她最怕的是“死”,却不是自己的死,而是亲人的死——丈夫、儿子、孙子……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消失,她都不敢听,不敢问,不敢说,她甚至相信是因为她自己的“命太硬”,才导致了他们的死去或不幸。可即便这样,她仍然要全力以赴地活下去——那并不是为她个人活,而是,活下去是她的重担,是她刻在基因和血脉里的对于家族延续的使命。
《给母亲洗澡》中,有个细节实在令人动容,母亲的“身上有很多疤。大大小小的,都有缘故。”有“结扎手术”留下的;有“耙齿”扎的;有为救得了癌症的丈夫,病急乱投医,割腕子放血做药引子留下的;有为了除掉乳房上的一个小肉瘤她自己用铁棍烙的;额头上的疤是饿晕了还在干活儿磕在桌角上留下的;大拇指骨折,是听到大孙子哭,慌忙往外跑被门槛绊倒了摔的……时代、亲人,几乎都在母亲的身上留下了“疤痕”,它们是母亲爱、隐忍与劳作的勋章。“母亲”和“祖母”太像了,那些可贵的地母般的品质以及无法忽视甚至令人痛苦的精神上的局限,几乎就是对祖辈的复刻。在“祖母和母亲”的时代,女性是难以作为个体存在的,“礼法”“规矩”使她们泯然消失于家庭和责任之中。她们的美德有多么耀眼,悲苦就有多么辛酸。
《合影为什么是留念》中的妈妈,自从儿子出国留学,“她就格外在意用词的准确性,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不吉利的言语甚至念头”。她的这种小迷信以及隐忍,克制,冷静,耐心,再一次让我们看到“祖母和母亲”的影子,而她一点一点坚持要将一张照片所蕴含的生活意义传达给儿子的执着、智慧所代表的思想的独立性,以及由此给儿子带来的变化和成长,着实令人欣赏且欣慰。在这篇小说里,我们仍然能够看到乔叶所说的“根”的永恒性的影子,可是,这个独居的妈妈对世界和生活所抱有的更为开放和包容的心态,她对待侄女和外甥女的方式,都充分显示出,她已完全跳出了过去母女之间、祖母与孙女之间的那种认知差异以及思想局限所造成的代际隔膜甚至伤害。
而《小瓷谈往录》里的主角小瓷,则完全是一个鲜活动人的现代女性了。她自幼在姥姥身边长大,从小接受的教育是“见世面、开眼界”,除此之外,还有审美教育,良好生活习惯养成以及自律教育。这一切虽然并不能让她避开生活中的波折与不幸,可“她所经历的一切黑暗好像都没有沉淀为生命里的毒素,或者说,她把毒排得十分干净,这让她非但没有往深渊里坠落,反而养出了如玉容颜”。
我们似乎可以循着这条清晰的脉络,抵达乔叶所要指引我们去往的那个“隐秘之处”了,那正是乔叶所说的她“故乡的根”扎根的地方,是“上德如浴,大白如辱,广德如不足,建德如输,质真如渝”(帛书版《道德经》)的“闻道”之所,是托着这个民族跨越数千年苦难且光荣岁月的最为质朴的真理之源,是既有坚守的贞敬之志也有与时俱进的变易之力的能量场。所有强韧的生命与永不枯竭的自我更新的力量,皆源自于这根本。在这个思想和信仰多元到可谓混乱的时代,乔叶却以极其安静的姿态,以低调的叙述和朴素真诚的情感,用她作品中这些女性对“根”的坚守,交织出了一种近乎英雄主义的回响。
乔叶的写作态度是一以贯之的。她知道她一直生活在那些“尘土一样卑微的人们”的“劳作和奔波之间”“泪水和汗水之间”“悲伤和欢颜之间”“他们青石一样的足迹和海浪一样的呼吸之间”。文化路口卖小菜的妇人、专程等她的三轮车夫、每天下午三点准时投放邮件的邮递员……他们或许只把她当作亲切的陌生人,而在她心中,他们却有着不同的意义——生活的全貌至少包含两个部分,看得见的部分是活着,而一个作家的本能,是要去感受并发现那些“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因为人的存在的真相和意义,也许正蕴含于此。
她的文字除了圆润自然,精巧周到,亲切和温度,还有一种十分难得的生活的颗粒感。乔叶对于自己作为女性作家所必然附带的身份特质有着高度的自我认同。对日常生活的生动感受,对美与善的发现和赞美,使她的创作在精神性上看起来像是在一个智慧的博大空间里,被一条深邃的永不枯竭的仁慈的甘泉滋养着。当然,除此之外,乔叶作品的力量还来自于厚实的生活根基和丰富到近乎密集的细节。这种“密集”甚至会令人重新审视自己与生活的关系——不安的心灵永远存在,而对抗“抑郁的思考”的最好的方法,也许就是成为爱与美与善的生活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