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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戈《问薛师傅的走掉》:意义在模糊处生长

发布时间:2024-04-07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诗人张戈的小说处女作《问薛师傅的走掉》刊于《鄂尔多斯》,再转《小说选刊》,后者的“责编稿签”予以高度评价,“是具有诗人气质的、极具生活现场感的小说”。小说以寻薛师傅起,以别薛师傅终,过程穿插十一年前与薛师傅一起开店的故事,在情绪与情节的双重推动下,叙事急徐有致,张力十足。

小说虽然在两个时空交叉叙事,但情节是清晰的,意义也不隐晦。几个在南方上学的大学生合伙开了个米皮店,主厨是专从西北请来的薛师傅。被灌注心血的秦镇米皮,生意从红火到一般、从一般到惨淡,仅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致命一击是薛师傅的突然走掉,众人不得不把小店关张了事,然后是各自还债,彼此疏离。薛师傅为什么不辞而别,这个憋了十一年的疑问,让大学毕业后在广州工作的“我”突然有一天径直飞往西安,与当年的合伙人陈露一起找到了仍在开米皮店的薛师傅。追问现场没出现小说题目里预设的刨根问底,也没有按情节逻辑发展该有的剑拔弩张,两人吃了三碗米皮,扫码支付了2018元,其中2000元是给薛师傅儿子、女儿的祝福。该问的最终没问,“我”用另一种温情的方式与薛师傅和解,也与困守在“秦镇米皮”十一年的自己和解。

这是一个关于精神危机的故事,十一年前的开店是因为“我”患上了中度抑郁症,决定开店的那个晚上中度转为轻度,开业数钱的那个晚上病就好了九成九。十一年后决定寻找薛师傅同样是源于精神危机,看样子十一年间“我”过得特别平顺,工作、恋爱、买房、结婚、生子、买车,不比谁早,也不比谁晚,但水到渠成下依然是情绪的无法安稳,所以小说的第一句才是:“憋了十一年,我必须去趟秦镇。”

米兰·昆德拉说:“任何时代的所有小说都关注自我之谜。您一旦创造出一个想像的人,一个小说人物,您就自然而然要面对这样一个问题:自我是什么?通过什么可以把握自我。”我们或许可以理解为,作者的写作其实对自我的寻找,正因为对“自我是什么”的不确定,才以写作的方式来探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貌似意义清晰的《问薛师傅的走掉》,其实依然隐藏了作家的心事,或者说,作家自己都未必了然的“自我”。回到小说中的细节吧。“我”负责办店面租赁,陈露、冯国真负责回老家西安请米皮师傅,小说一开始似乎讲了一个三人创业的故事,到第四节才写到开店是六人凑的钱,而另外三个人直到小说末尾也终究无名无姓,印象模糊。这当然可以理解,一篇万余字的小说,人物有主有次,未必要面面俱到。但小说中模糊的何止是这三人,跨度十一年的两张照片的对比耐人寻味。“我”和陈露找到薛师傅,临别前三人合了张影,把这张合影发给薛师傅的同时,“我”也从QQ相册中调出了十一年前的合影:“十一年前的薛师傅头发浓密蓬松,如今已秃了头顶,眼睛依然小;十一年前的陈露左手挽着身边一个女孩,今天她也屈起了小臂,只是虚挽着,握着自己右手;十一年前的我清瘦,脑袋和肩膀之间是细长的脖子,现在的我像一块涂了奶油的发糕,下颌与脖子同宽、肩与腰齐了。十一年前的合影里有九个人,比今天的照片里多了整整六个人。”

作者用一组排比强调了今夕何夕与今非昔比,笔调轻轻指向的却是十一年前合影里多出的六个人:“而这六人,有的后来失去了联系,有的因为反目不再联系,有的已经不能联系。”陈露左手挽着的女孩是谁?六人中的其他五位又是谁?其中是谁失去联系又无从联系?是谁因何反目而不再联系?不能联系的又是为何不能联系?作者一笔荡过,不做解释,只是看了合影以后,那“胸闷发闷、喉咙发干,脑袋像加热了一段时间的水壶,突然鸣叫起来”的生理反应,足以说明刺痛他的不是薛师傅,而是模糊在薛师傅周围的身影。其实“薛师傅的走掉”并无多少追问的价值:“他当年为什么走”,六人开的小店,生意惨淡,走自然是为了去别处寻找活路;“去了哪”,走本身就是答案,去哪又有什么重要;憋了十一年,最终决定去西安的秦镇找薛师傅,说明“我”并非找不到他,而是决定去找本身就是一个艰难的选择。换句话说,薛师傅是一把钥匙,“问薛师傅的走掉”只是一个借口,因为只有找到薛师傅,“我”才能顺理成章地打开QQ相册,或者说,才能打开十一年都没有勇气直面的青春记忆,去看看那在小说中印象模糊的六个人,更可能是那六人中“不能再联系”的某人。很多时候,精神危机的解决并非寻找一个答案,而是打开一个缺口:与薛师傅的相见与告别,是解决情感面上的无法释然;打开尘封的相册,进入记忆深处的探询,直面十一年的“青春葬礼”,才是另一种形式的相见与告别。小说结尾,“我”站在闹市,忙乱的市井生活在眼中成了烟火、温暖的人间气氛,“我”终于与十一年的自己和解,就像“马路上的车马行人,商店外放的广告,没人能分辨究竟有多少种声音汇合,但在一瞬间,街市的嘈杂神秘地戛然而止”。“就那么与世无关地站着,忽然觉得轻松极了。”

当然,写小说不是设置迷宫,解读小说也不是猜谜,一篇好小说的价值在于,读者有时候能看到作者未必看得到的缝隙。这并非是读者比作者更聪明,而是因为作家从来都不是看清了世界和自我而写作,恰恰是因为看不清而决定去写。所以才有了昆德拉关于小说是关注自我之谜的论断。《问薛师傅的走掉》还有很多优点,干净、从容地叙事,明快、幽默的语言,具象、可感的细节,尤其是薛师傅手舞大刀制作米皮的经典场面,都透露出张戈具备了一个优秀写作者的基本素养。当然,在我看来,张戈的写作最重要的特质实则是真诚。作为一名入职十几年的消防员,他从事的是一份出生入死又不能作伪的工作,惯看不幸与灾难,反而留存了率直、真诚。真正的好小说,并非故弄玄虚的迷宫探索,也不是游走在说什么和怎么说之间的平衡游戏,而是敢于直面内心的自我开掘。如果你愿意认真读完这篇小说,那些安稳生活下汹涌的暗流,那些愤然情绪中隐藏的温暖,那些欲说还休下的少年心绪,都从模糊到清晰,作者带我们一起进行了一场心灵的探寻,或者说,持续了十一年的自我疗愈。极端点说,真诚的写作都是自我疗愈。真诚的写作者都是被期待的,张戈的下一个作品,我已经在期待了。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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