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因“树”而结缘
我喜欢你,只因为
你也是一个喜欢树的人。
你看树的时候,
目光就像看亲人那样亲。
——《喜欢树的人》
金波先生在《我与童年的对话录》里,也有这样的回忆——“那一天,我们都在散步。我又远远地看见你了。我发现你走得很慢。你在树下走,走一走,停一停,看一看,都是在看树。对于喜欢树的人,我很自然地就有好感。于是,我主动向前,这次我们算是真正认识了”。
岂止是认识,不用多谈,我们就很自然地互为知己,用我在养老生活回忆录的话来说,“情不自禁”地合作写书了。而且接连写了四部“金波著,钱理群点评本”(《我与童年的对话》《昆虫印象》《星星草》《爷爷的树》),而且意犹未尽,还准备继续合作下去。
这样的两位老人,学者,诗人,在养老院里,因“树”而结缘,在当下中国是罕见的。或许因此具有了某种象征意义,耐人寻味。
人是走动的树,
树是挺立的人。
——《喜欢树的人》
这是全书的开章篇:“我想种下这样一棵树,请我的好朋友都来住”。“发一张请柬给小百灵”,“再给松鼠打个电话”,把最高的树梢“留给金丝猴做瞭望哨”。于是,就有了金波式的命题:“是我栽的树”:“小鸟,你好好唱吧,这是我栽的树”;“蜻蜓,你在这儿睡觉吧,这是我栽的树”。我们“应当共同拥有绿树和鲜花”(《是我栽的树》)。此刻,金波眼里的“树”,是大自然中所有生命(松鼠、金丝猴、小鸟、蜻蜓)的栖息地,“共同拥有”的家园。
金波先生自己与树的关系,他所扮演的角色是“种树人”、树的“拥有”者、观看者、欣赏者。
接着,我们又读到了《老爷爷走进树林中》:老爷子在树林中打太极拳,“把自己变成行云流水,徐徐清风”;“大树看得发呆,小树看得发呆,不知不觉地,也跟着手舞足蹈起来”;“这里的大树小树,都获得了另一种生命”。这样的人的生命对树的生命的影响,令人惊叹不已。
翻过一篇,又读到《走进林中世界》:“在大树下,老爷爷像个孩子,在小树旁,孩子忽然长大。”突然发现“这里是世界之外的另一个神奇的世界。我走进林中,就和另一个自己告别”。这又是从未想到的:树林的生命是“另一个世界”,并且会对人的生命产生影响。
这样,金波先生就发现了“人”和“树”,都有自己独立的生命并且相互影响。
于是,金波先生和树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由种植者、拥有者、观看者、欣赏者变成了两个独立生命的“对话者”。
这就有了金波式的《对一棵树的愿望》:我“会有许多快乐和你分享,会有许多苦难和你一起担当,会有许多记忆刻进年轮,会有许多衰老变成永远的成长”。
于是,金波与树,走得越来越近。“走进去,总想问一声‘你好’,然后静静地谛听”(《树林里很宁静》)。“我走进树林,把脚步放轻,放轻”,我想“把我心中的乐曲”,放到“蓝天里飞翔”,“等它落下来,落下来,又会缠绕在每棵树上,和嫩绿的叶子一起成长”(《阳光走进树林》)。
还有《林中梦》:“树荫里挂着一个大鸟笼”,“却睡着一个老头儿”;“鸟儿们在围观,看得很开心”。《我仰望树梢》:“它天天都在擦拭蓝天,让天空更加明净”——“擦拭”蓝天的,是“树梢”还是“我”?《想念每一棵树》:“我们亲手栽下了多少棵小树苗”,“还把一块块写着自己名字的小木牌,像挂项链似的替小树苗戴起来”,“从此那小树苗的根,好像长在我们心里”,一天天长大,我们的心都有些承受不住了。“走进大森林的时候,我忽然怀疑自己:我是不是那个小绿人,是不是大树把我养育?”《我要看望一棵树》:当年我“爱恋着脚下的泥土”把树种下,如今又“多么想变成家乡的一棵树!”
是的,我们最终都要“变成一棵树”,而且还要有《树的感觉》,那真是“十分美好”。“我拥抱着土地,土地也把我拥抱”,“树”要“落叶归根”,“人”最终也要“回归大地”。“人”与“树”,有“一样的经历,一样的苦难,一样的幸运,一样的灵魂”,我们的生命终要交融为一体,“人是走动的树,树是挺立的人”(《喜欢树的人》)。
这样,我读金波童诗自选集《想变成一棵树》,就感悟到了金波与树,人与树关系的“三步曲”:栽树人,树的观看、欣赏者。人与树两个独立生命的“对话”。最后生命交融为一体,“我变成了树”!金波先生也因此找到了自我生命的最后归宿——真正地“回归大自然”了。
这多神妙:羡煞我也。
一个衣冠楚楚的人在那儿走着:钱理群是也。
——《钱理群的另一面》
我由此开始反思:我和树的关系是怎样的?
我也在观看、欣赏树。说自己“喜欢蓝天、白云、树的组合”:这一点和金波先生大概有些相似。但我也有自己的独特的观察点。比如和金波先生倾心于“树林”不同,更打动我的是“独木”:“晨六时即起,去湖边散步,看直立于晨曦中的独木,静卧在波光里的圆石,竟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心也变得分外的柔和。”我更关注“寂静无声”中生命的“流动”:“树叶在微风中伸展,花蕊在吸取阳光,草丛间飞虫在舞动,更有人的思想的跳跃、飞翔。这就构成了‘寂静之美’”,正是我最欣赏的。
但我和树的关系就止于此,最多在观看、欣赏时也有生命的交流,但我绝不会、也不愿“成为树”。我和整个大自然的关系都是如此,就有了这样的自我描述:“有人喜欢海是投入式的,我不是。我基本上是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在海边走,看,感觉。我是观海而不投入海。一投入海,就被海淹没了,海就不是我的了。”
于是,就有了这样的反省:“我始终是一个观看者。”我喜欢动植物,“但是不能整天和它们混在一起,不能整天围着它们转,这样又会干扰到我的自由与独立”。“我是个极端的个人主义者。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是我的弱点”。这里说的,一是“我”过分强调与追求“个人”的自由与独立,不愿意和其他生命交融;而我的“个人”又是极端社会化、时代化、政治化的。这样,我与自然(包括树)的关系,始终是有距离的,我也无法“回归大自然”。
但可以看出,到了晚年,我也变了。金波先生在泰康养老院里看见的钱理群,正在努力寻找“我”与“树”(大自然)的交融,但也还是用自己的方式:“每天早上散步,都以‘重新看一切’的好奇心,观察院里的一草一木一水一石,并且都有新的发现”,“散步回来,就有一种‘新生’的感觉”。这样,在养老院里,“我”与“树”(大自然)的生命,每天都处于“新生”状态。
我也和金波先生一样,因为回归大自然,而不断获得养老人生的神妙感:这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