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彻人间事,回归真性情
在《红楼梦的真故事》中,周汝昌为我们讲述了《红楼梦》八十回后故事走向的一种可能。如他在序言中所说,“‘红楼’之梦有真有假”,他想做的就是去追寻和探索“红楼”的真。本书下编附有周汝昌的数篇文章,涉及他对《红楼梦》诸多问题的看法,包括曹雪芹之真意,黛玉之死,“金玉”之谜,湘云之结局,《红楼梦》之异本、回目、暗线和伏笔,“红学”研究之重要问题,《红楼梦》末篇之情榜等。这些文章有助于读者深入理解周汝昌对《红楼梦》的推演,显示了周汝昌严谨的治学态度,是对《红楼梦》和曹雪芹的真诚致敬。
贾府的衰败与救赎之路
《红楼梦》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是贾府衰败的重大事件。在此事件中,晴雯被逐而后屈死,宝玉为祭晴雯写下《芙蓉女儿诔》。鲁迅认为,故事发展至此已露“悲音”。
《红楼梦的真故事》就从宝玉因晴雯屈死而大病一场后展开。这个庞大的家族,自此开始一步步走向“家亡人散各奔腾”的结局。这种悲剧的基调,早在前几回已埋下伏笔:宝玉在太虚幻境中所饮“千红一窟”“万艳同杯”,即透露了《红楼梦》中众女子的悲剧结局。
贾府的衰败首先从内部开始。正如探春所说,“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从“抄检大观园”开始,贾府内部开始“自杀自灭”起来。晴雯、司棋被逐出大观园,宝钗搬离,迎春出嫁,香菱被夏金桂折磨致死……大观园诸艳的故事已近曲终人散之时。周汝昌认为,之后伴随着贾母的离世,贾家上下巨变迭生,“忽喇喇似大厦倾”的危势逐渐显现。
在书中,周汝昌称之为“祸不单行”的,除贾府内部的败落外,还有外部敌对势力引发的政治斗争。这一系列政治斗争不仅导致了元春之死,还直接牵连了贾赦、凤姐、宝玉等人,使他们获罪入狱。
周汝昌分析,元春死于政治斗争。她的判词中提到“虎兕相逢大梦归”,暗示元春最终成为两派政治势力的牺牲品。元春因文才过人而受宠封妃,却也因此招来他人嫉恨,久而久之,谗言逐渐进入皇帝耳中。最终让元春丧命的是皇帝外出避暑打围时发生的谋反事件。在她随侍到口外围场期间,宫中事变猝起,她就这样在混乱中被贾府的敌对势力乘机杀害了。元春死于远离家乡的围场,《恨无常》中的“望家乡,路远山高”,是元春死前对父母家人绝望的呼唤。
对于贾府的敌对势力,曹雪芹也早有伏笔。周汝昌指出,蒋玉菡与宝玉互赠汗巾,后又于紫檀堡购置房产,离开忠顺王府隐匿于此,暗示了忠顺王府与贾府的矛盾冲突。这背后暗藏的,其实是忠顺王府与北静王府两派势力之间的斗争。
王熙凤和宝玉都受到了牵连,被囚禁在狱神庙。凤姐获罪后,贾府中素日与她有仇的人都趁机对她唾骂毁谤,落井下石。在邢夫人和秋桐的挑唆之下,贾琏一纸休书将凤姐遣回金陵老家,正是“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曾经“杀伐决断”、“历练老成”的凤姐无法自救,就连巧姐也被贪心的舅舅王仁卖到妓院,没能躲过“流落在烟花巷”的悲惨遭遇。
王煕凤事败后,赵姨娘又百般弄计生事,想要陷害宝玉。宝玉因送刘姥姥的那只成窑杯而获罪,还勾连出了妙玉的真实身份。妙玉落难,被送到忠顺王府当差执役,日日受尽凌辱。在曹雪芹笔下,妙玉是一个厌恶周遭环境、坚守自身高洁的女子,李纨等人对她的清高颇为不喜,只有宝玉能够理解她。周汝昌对妙玉结局的描述延续了这样的基调,“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她落难的结局具有很深刻的象征寓意。
在内忧外患下,林黛玉的命运也风雨飘摇。在《红楼梦》前八十回的尾声,黛玉的身体每况愈下。贾母离世后,她失去了在贾府唯一的依靠。《红楼梦》前几回已经点明,黛玉将会“泪尽而逝”。程高本“林黛玉焚稿断痴情”一回中,黛玉怀着对宝玉的怨恨而逝。而据周汝昌分析,贾家事败后,为打击宝玉,赵姨娘趁乱诬陷黛玉与宝玉有“不才之事”,使黛玉背上恶名。黛玉为保全宝玉,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最终于中秋夜投湖自尽。“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黛玉就这样自葬于寒塘之内、冷月之中。正如一位批书人所说:“绛珠之泪……为惜其石而落……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黛玉完成了她“还泪”“报恩”的使命,她对宝玉的感情已经升华到“有人无己”的忘我境界,“万苦不怨”才是黛玉离世之前最真实的内心写照。
想要挽救家族命运的人首先是探春。“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是探春的命运。周汝昌推测,在贾府败势已显、岌岌可危之际,贾家被抄家的灾祸已不可避免。此时又逢朝廷想要选一女子远嫁藩王,如有愿者将予以特赦之恩。在这种情势下,探春主动提出愿意和亲,以换取特恩宽赦,保全家人平安。清明佳节,探春远嫁,与父母家人“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此生再也没有机会重逢。
在贾府的救赎之路上,另外两个重要人物是小红和贾芸。在“痴女儿遗帕惹相思”等回目中,曹雪芹暗示了贾芸和小红日后的姻缘。脂砚斋也在批语中提示,曹雪芹有“狱神庙”一大回文字与红玉、茜雪有关,可见在狱神庙中对宝玉、凤姐奋力相救的正是小红、贾芸及茜雪等人。根据周汝昌分析,小红和贾芸一直在竭尽全力营救凤姐和宝玉,且在得知巧姐被王仁骗走后,奋力寻找巧姐的下落。
巧姐的判词中说:“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周汝昌指出,巧姐应该是先被狠舅奸兄所卖,身陷烟花,后为刘姥姥所救,之后与板儿结为农家夫妇。这位屡经世事的年迈老人,是一个有着大智慧的人物形象,心中有着无与伦比的坚定和坚强,同样是贾府的救赎者之一。
宝玉的醒悟
贾府的分崩离析,使宝玉经历了一系列重大变故。脂批中曾提示,《红楼梦》后数十回中,宝玉过的是“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的落魄生活。据周汝昌所述,宝玉在囚于狱神庙期间,心中牵挂的是其他人:贾府中那些遭了罪的人,还有很多因他而备受煎熬苦痛的人。他的心中一直模拟着一个人像,这个人像端严正直、仁慈悲悯。宝玉一直对世间人事心存悲悯,即使身处困境,也没有放弃寻找光明与真相。
后来,贾芸、小红、冯紫英等人倾力相助,救出宝玉,宝玉便寄寓冯府避难。他跟冯紫英提到自己要创立一个“情教”,这个“情”字绝非仅指感情,而是人的精神与性情。宝玉认为,不仅人有情,世间万物,即使是木石,都是有情的。“情教”的教义,正是要让万物都能以真情相知相待,世界方能臻于大和谐的境界。可以说,宝玉在经历了家族兴衰和人生的重大变故之后,真正看透了繁华和虚无的本质,并从中体味到了“情”和人生的真正寓意。
周汝昌认为,宝玉的真正归宿应该是史湘云。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史湘云也是一个精神高洁的人物形象,但她又不像黛玉和妙玉那样过分执着,而是在人生的苦难中始终保持洒脱乐观的心态。她曾安慰黛玉:“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作此形象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可见她早已看透世事,虽经历着种种苦难与不幸,仍然能够自寻快乐。在周汝昌的描述中,湘云在家族败落后被卖,后又在卫若兰、甄宝玉等人的协助下逃走,与宝玉重逢。周汝昌对湘云结局的设定,很好地延续了湘云性格中的洒脱乐观:落难后的她,并没有绝望或自甘沉沦,而是用智慧和勇气进行着反抗,在苦难中坚守着希望,这与宝玉离开狱神庙后的醒悟有不谋而合之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宝玉和湘云有着共同的精神基础。
贾府败落后,宝玉经历了人性与精神的炼狱。此后他开始思考人生的归途,并最终领悟了世间真相。他和湘云在精神上有某种契合:宝玉的性格体现着佛家与道家的“出世”哲学,而湘云爽朗洒脱的个性和豁达的心胸,则体现出一种回归人间的“济世情怀”。二人的精神内核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和互补,这也正是中国古代文人精神世界的两种境界,可以浑然一体。宝玉是有“情”之人,鲁迅曾指出,“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曹雪芹在遗失的末篇警幻情榜中评价他是“情不情”。可见大观园众人中,唯独宝玉能够心怀慈悲与博爱之情,对所有“情”与“不情”之物都以情相待。他一直深情留恋世间的“流水落红”,无意走向绝望遁世的道路。所以他想创立一个“情教”,用“情”来拯救自己,拯救世间的人与万物。宝玉的醒悟、宝玉与湘云的结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象征着他重新找回了本真的自我。
周续“真故事”的思想价值
最后,故事的结局还要回到那块想要享一享人间荣华富贵的石头上。那石头在经历过人间的悲欢离合、世态炎凉后,又复由那一僧一道携往警幻案前销了号,仍归大荒山青埂峰下。石头上所镌刻的“石头记”,后半段被人磨得累累伤痕,又有很多新字刻在其后,与前半段字法文风都不相同,无法与之浑然一色,正如我们今日读到的《红楼梦》。
《红楼梦的真故事》一书,试图最大限度还原曹雪芹的本意和主旨:贾府和各人物败落的原因,在于人心的污浊黑暗和上层社会的残酷斗争。在《红楼梦》中,男人的世界是污泥,众女子则像大观园的落花,原本清洁干净,却在绚烂绽放之后成了这个污浊世界的殡葬品。她们用自己的生命上演着一出又一出反抗污浊世事的悲剧故事,而这其中最悲壮的则是黛玉和妙玉二人。在《红楼梦的真故事》中,宝玉与湘云最终结为夫妻,周汝昌想通过此情节向我们表达的,或许是曹雪芹对这个肮脏世界所保留的最后一丝幻想和希望。
《红楼梦的真故事》中所讲述的故事走向和人物命运,改变了以往以宝黛悲剧和大家庭盛衰荣辱为主线来理解原作的世俗观点。周汝昌对故事情节走向的推测,是建立在他对曹雪芹及《红楼梦》的毕生研究和深刻理解的基础上的。这部作品有分量、有说服力,其中故事苍凉慷慨,渗透了他对世界和人生的深刻哲学思考。在原作和周汝昌的续书中,宝玉的“玉”极具象征意义,它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最终仍归于泥土,暗示世间万物终会归于虚无,这也成为一种警世的隐喻。而宝玉醒悟之后想要创立“情教”,也寄托了某种乌托邦式的理想,体现了对世事的洞察和思考。阅读《红楼梦》,我们必然会被其悲剧性所震撼,被其鲜活的人物形象所吸引,被其深厚的文化底蕴所折服,但我们更应该关注的,是这部巨著对于人性本原和人生价值的深刻思考。
周汝昌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窗,让我们可以走近《红楼梦》,去传承它的文化和精神内涵,并学会用悲悯的态度审视和思考事物。曹雪芹在第一回中曾写道,他的创作初衷之一是“使闺阁昭传”,而不致使这些女子一并被泯灭。阅读《红楼梦的真故事》,我们亦能够去靠近和感受每一个人物的生命和存在。
(作者系山东女子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