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华侨家族的侧影》:“过番歌”的悠远回声
如今照耀着无限未来的“海上丝绸之路”,是个十分风光的名词,这个字眼充满了柔软、华贵、辉煌和神奇,闪着丝绸一样的柔性辉光。可是你可曾想到,在这条通往南洋、通往世界的风波路上,它的另外一面,曾经演绎了多少悲离死别的故事。数百年来无数华人移民的血泪和生命里,在茫茫无边的风吟涛唱中,是思念的苦、伤离的痛、死别的恨、谋生的艰难和拼搏的坚忍。
这是刘登翰先生的新著《一个华侨家族的侧影》(下称《侧影》)中的一段话。《侧影》透过文史视角考察,运用散文笔法,形象描述了“下南洋”的宏阔的历史画卷,凸显了当年华人移民的苦痛与恨愁。谢冕先生在序中,称刘登翰先生“以单篇散文组合的方式,把一个华侨家庭和家族的历史,做成了一本大书”。历史真实,生活真实,艺术真实,在书中协调地融合为一体。
《侧影》具有多重意义。它是时代演迁的缩影,反映了东南沿海规模巨大、影响深远的“下南洋”移民潮。“南洋”指今天的马来群岛、菲律宾群岛、印度尼西亚群岛,也包括中南半岛沿海、马来半岛等地,明清时期泛称东南亚地区。闽粤移民的“下南洋”,与晋北人、陕北人以及河北人的“走西口”,山东、河北等地农民的“闯关东”,并称为中国古代三大移民潮。“下南洋”对于闽地民众而言,带来政治的、经济的和文化的重大影响。《侧影》于此作了简明扼要的概括。中国海外移民,至19世纪中叶,已达高潮,一直延续到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移民大多为贫困农民和城市贫民,依靠卖苦力而谋生。其中多数播迁于“南洋”,长年离乡背井,艰辛备尝,甚至有家难归,葬身于异国他乡。“历史可以很豁达、轻松地来讲述这个过程,然而对于其中的每一个有血有肉的过番者,此中却有一个个道不尽的椎心泣血的生命故事。”
《侧影》是华侨家族的掠影,描述了闽南地区一个华侨家族历经的悲欢离合。《侧影》写道,继太祖父之后,就有曾祖父兄弟多人,祖父兄弟三人,父亲六个兄弟一个姐妹,整整四代,几十个男人,被移民浪潮裹挟,“前赴后继地沿着这条此去茫茫的风波之路,最后埋骨于异邦那片灼热的土地”。骨肉血亲多年天各一方,生离死别,催人泪下。终见东风吹拂,万象更新,跨国界寻亲路,能不让人为之动容!作者历经多年寻访,终于觅得父亲落葬之地——菲律宾棉兰老岛首府达沃市华侨义山。坟前祭奠,焚烧香烛纸钱,数十年的企待和哀思,瞬间在这烈烈焰火中宣洩出来。《侧影》以较多篇幅,真实而又细腻地塑造了父亲与母亲的形象。那幼小的心灵里,对于父亲最深的记忆,就是深夜传来急急的敲门声,南洋来“批”了,这是父亲辗转从香港寄信或汇钱来了;是父亲来信,字写得极清秀;是抗战胜利后还乡带回的一支长把平底煎锅,一直挂在厨房的墙上,仿佛一个象征,提醒父亲的存在;是一床草绿色蚊帐和一条绿色毛毯,陪伴度过五年北上求学生活。在作者心中,母亲更是山一样的存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侨汇断绝,母亲靠着一双手,白天替人家洗衣服,晚上就着黯淡的灯光织毛衣,维持生计。书中几个细节,印象格外深切:接获噩耗,父亲在菲律宾病故,亲属们捧着遗像和“衬衣裾角”往海边叫魂;母亲事后给二弟写信,“为了继承你父亲未完的责任,我只好勉强偷生,负起重担”;母亲在两人独处时,低低地唤声小名“番薯仔”,那是母子间最温馨的时刻,点点滴滴在心头。本书犹如“过番歌”的悠远回声,穿越时空隧道久久回荡。
它是个体生命的投影。刘登翰先生于1956年就读北京大学中文系,5年后毕业。书中写道,那时,毕业生分配表格里,多了一行备注:“该生海外关系复杂”。特定年代里,“海外关系”如影随形,竟成了一种“原罪”,严重限缩了个人的发展空间,真是难以承受之重!历史终于出现了关键性的拐点,给个人生命轨迹也带来了决定性的转折。刘登翰先生从闽西北山区基层打杂的文化干部,来到福建社会科学院,“回到年轻时候向往的学术岗位”。他终于把握历史的一息契机,得以充分施展专业才华。2016年为其学术志业60年在福州举行研讨会,文集书名引述谢冕先生的赞语,“他的天空博大恢宏”。中国新诗研究,台港澳及海外华文文学研究,闽台两岸地域文化研究,新诗、散文、报告文学创作,乃至书法创作,书画研究,关涉诸多领域,刘登翰先生始终笔耕不辍,成就斐然。“海外关系”与“海外华文文学学科重要奠基者”之间,似乎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命数,偶然中蕴含必然,先抑后扬的人生历程,折射了一种不可逆的历史进程。
以“点、线、面”作喻,个体生命投影为“点”,华侨家族掠影可谓“线”,时代演迁缩影则是“面”。点、线、面三者合一,展现出这部家族书写新著的丰富与厚实。
时代演迁潮起潮落,是大历史,《侧影》是小切口。大与小,形成对比。以小见大,小大由之,显得格外真切、鲜活、扎实。作者自个人体验切入家族记忆,回溯移民历史,环环相扣,由点带面,家族书写得以由一己往一众延展开来,增添了纵深感和厚重感。《侧影》没有刻意地追求全景式的展示,而是着力于呈现若干“侧影”,一处处生动、鲜活的片段,连缀起来,便如同展开历史长卷,有起有伏,有张有弛,有浓墨重彩,有挥洒超逸,反而让人过目不忘。同时,它也带来阅读期待,希望能有更多的类似好作品出现,不仅为过往存照,并且为前行探路。
华侨家族百年浮沉,既有远景,又有近境。远与近,又是一种对比。先人遗存,族谱,家信,歌仔册,老照片,遥远而又切近,凝重而又亲切。一张百年前的全家福照片,唤醒几乎泯灭了的记忆,把远去的岁月拉到眼前,将对它的追索推往更遥远的大移民时代。目睹亲人欢聚的留影,回望先人的容颜,悲喜交织。如今有多喜,当年便有多悲。同理,昔日有多悲,反衬今天有多喜。尤其是处置时间、地点、人物、事实这几件要素,作者张弛有度,收放自如。比如鼓浪屿,褚家园,比如鹭江道,比如沙坡尾,比如中山路旧居,族人记忆,岁月印记,人生履痕,一一融汇其间。它所蕴含的意义,不只局限于一个家族,一方特定空间。由家族推演至民族,为时代留住记忆,家族书写便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这一领域无疑仍是一个有待继续发掘的广阔空间。
个体生命起起落落,返顾,无尽感慨,前瞻,备加欣慰。后与前,同样是一种对比。洪子诚先生于序中称同窗、挚友刘登翰先生,“他的生命、情感与家庭、家族历史脉络的深刻联系,让研究者与对象之间发生关联,有一种‘命中注定’的必然性”。从《侧影》切入,体悟这种“奇妙的契合”,有助于探寻学术天地的丰富和奥秘,进而将其置于世界华文文学学科发展史中,让我们对拓荒者们的开创性的贡献、重要意义、显著作用,认识更为清晰,理解更为深切。
十一届三中全会距今,已有45年了。今天捧读《侧影》,回顾既往,环视当下,显得格外有历史感。历史并未远去。世界华文文学学科发展在改革开放大潮中崛起,与时代发展进步同频共振。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一批前辈学者,堪称“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先行者。名誉会长张炯、饶芃子,名誉副会长陆士清、杨匡汉、刘登翰、陈公仲等,均年过八旬,有的已届鲐背之年。为学科建设开疆拓土,为学术研究发展提升,为学界梯队赓续传承,他们付出巨大心力,作出各自的独特贡献。他们具有现当代文学、古典文学、比较文学、文艺理论学术背景,视界开阔,学养深厚,为学科事业、为学界群体树立了标杆。如今,他们仍然在为学科的推进与提升而殚精竭虑。即如《侧影》,刘登翰先生的新著,人们从中不难看到,他的文学才华和学术造诣同样灼灼出彩,他依然如此充满活力,他的文学事业依然是现在进行时。刘先生说过,“青春是一种生命精神”。《侧影》便是颇具说服力的生动佐证。
(作者系原《台港文学选刊》主编,华文文学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