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问深处情愈浓
徐晋如先生的《一场寂寞,半窗残月》一书,将诗词研究的严谨与丰沛的情感完美结合在一起,让我们知道词并没有那么高不可攀,可以在一气呵成的阅读享受中与词人约会,同时自然生出对于文化的温情与敬意。学问深处情愈浓,作者的解读不是象牙塔内的冰冷游戏,而是以悲悯之词心入万不得已之词,将其中的幽微曲折展露出来,并一片深情呈于纸上,与千古之下相似的灵魂交通共振。
“半窗残月”之下,16位唐宋词人皆有自己的“一场寂寞”。除了南唐二主合为一篇外,其它14位词人都独立成篇,却又在情感上互通,浑然一体。每篇的安排大体相同,都是以词人的人生为主线,带出其经典作品,并对词作和词人的性情予以剖析,夹叙夹议。好像叙事的电影,突出一些重要情节,加入一些极美的长镜头;时而宕开一笔,引入配角或其它场景。这种手法,本身无特别之处,甚至对于诗词评论类的书来说,有些危险,因为太容易滑熟了,太不容易“翻新”了。倘是一些对诗词有所了解的人,词人的生平,多少知道,经典作品,也大抵有所了解,那么这样的形式,除了可以让阅读者对词人词作更加熟悉之外,还能给予他们什么呢? 唐宋词并不是一个未开发的领域,前人、当代学者都已绞尽脑汁地注释和解读,试图从各个角度来发掘新的东西,而这本书,却采用叙写人生这一平实的方式,会有什么新意呢?
这也正是本书让我佩服的地方。随着字里行间拨云见日的层层剖析,我这个对唐宋著名词人有所了解的读者却感觉每位词人“只如初见”,并且常读常新。作者讲述词人生平,基于史料和评传,词作文本和表意的分析,也引述前人的成果,若说“无一字无来历”,好像夸张,可仔细推敲起来,倒真无抛开书本,肆其想象的。然而读来又不觉到这些案头的功夫,只觉得是在听人娓娓道来一个词人的故事,他的生平他的词作,是可以提取的信息,而讲述者的抑扬顿挫之中、不得不发处的些许议论之中,词人的性情,好像山石之后的水流,在激荡和回旋中显现。如果把词作和词人生命中的重大事件比作山石,把词人的一生比作山泉流过,那么,不少石头我是熟悉的,山泉的走向也早知道,但是,一湍水流之所以异于其它,除了可以见到的特有石头和走向之外,还有其本身的独一无二的特质,这就是水流的生命,是它高昂与低回、激扬和婉转的交错中,迸发出的性格的力量。由此,16位词人,一下子成了初识的可爱的生命,让人惊奇、欣喜。
在一片浑成的深情之中,作者依然能提取到推陈出新的所在,例如对李清照心理性别的解读,是别出心裁且深刻透彻的。易安诗文的郑重、词的尖新,性格好胜,以赌为戏,再嫁离异的经历,都体现出了她心理性别是男性。我不喜欢易安的词,觉得它们太过放肆,不够庄重,也曾隐隐奇怪,一个读了圣贤之书、对世界人生有深刻理解的女人,为何选择如此方式落笔?及至看到男性心理性别,疑惑一下子得到解释,就是如此啊,一个以士大夫身份看待自己的人,会认为小词是末技,是游戏,才会如此无忌惮地在词中表达性格中的另一面。于是,我消解了仅凭她词作而来的误会,重新认识易安,并产生共鸣,对她生出真挚的喜爱。
在诸多篇目中,我最爱《可惜流年,忧愁风雨——说辛稼轩》,也许是这种英雄白发、壮志未酬的悲凉之感,剧烈地冲击着我乐于平淡的心。此篇开端交代宋代靖康之变、偏安受辱的历史背景,却又插叙苏辛之词的比较,又以古希腊的悲剧精神作为统领,此后至篇尾,则一气贯注,全以词作、经历串联稼轩人生,无其它角度的联想加入,却尽显其悲剧性格的本质。对于词作的解读,从写作的高度,一下抓住重点,全篇豁然;看似简单的白话翻译,读来却不觉是翻译,而是词人深情的荡漾。这种极见功力的写作,在书中随处可见,此篇中尤为突出。而《元是中原一布衣——说元遗山》一篇,如项链上崭新而熠熠生辉的珍珠,颇有洞见,历代大多将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词)解释为爱情之词,“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更是在金庸先生笔下成为李莫愁爱而不得的咏叹。作者也是从大家熟悉的金庸作品入手,引出元好问的原作,然后宕开一笔,先对比他另一首《摸鱼儿》的蕴藉浑成,再结合朋友和作、元好问诗作及历史背景,提出《雁丘词》是寄寓亡国之悲的哀绝之吟。思路之严密,让人不得不信服;情感之沉郁,也让人不得不叹息。后文更一气贯注,将元好问的生平创作与家国之变融为一体,让读者感受到一位接受儒家文化的金人的豪健英杰之气、山河破碎之悲。
福尔摩斯批评华生说:“你是在看,不是在观察。”好侦探能够利用零碎片段和细节,找到一条通路,构建现场,发现真相。而徐晋如先生这本书的可称道之处在于,提供了这条发现真相的通路。在阅读的进程中,我的感情跟随作者的情思一起流动,慢慢地和词人之心产生共鸣,走过通路之后,便发现先前所知的零碎片段,浑然一体,熔铸在词人的生命和性情中,居然都有了新意。具体论点上的推陈出新,固然令人欣喜地目不暇接,但那倒是其次了。能以平凡之材料熔炼出不平凡之精神,使得整个面貌焕然一新,是大家手笔。自然学科上的创新往往在于发现未知、发明新的解决问题的方式,那么文学上的创新又在何处呢? 当然,发现新的材料、利用新的工具进行研究是一种方式,但文学之所以为文学,在于其与人生命和情感的连结。悠悠千年,词汇未尝大变,体例不需更改,但每位写作者的生命、性情、体悟是独一无二的,这种独一无二,施于文墨,便是创新,且是一个极其真实自然的过程。窃以为,从此书所感受到的新意,正是来源于作者对自己独一无二的生命的忠实吧。同样让我震撼的是作者的性格如此之丰富。很多当代人写的诗词理论书,往往将自己的情感抽离出来,而在《一场寂寞,半窗残月》中,作者的性格是可以被感受到的。我不仅认识了16位词人,而且认识了词人的16位知己,这16位知己,好像李龟年重唱天宝遗事,向我诉说词人的生平之时,自然怀着自己的身世,不须吐露,却尽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