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前岭南文化与文学风度
陈桥生新著《唐前岭南文明的进程》,在岭南文史研究中,颇有隆出丘陵,一枝独秀之势,堪为近年岭南学研究的翘楚。且不说厚重明晰锐势的程度,其举重若轻的切入与格局,已令其著述别开生面,提要钩玄,化泥滞予清流,其格致明显,尚启悟,至少有三发。
枚乘有散体大赋《七发》,文字铺张、夸饰,穷形尽相。语汇丰富,词藻华美,结构宏阔,富于气势。刘勰说:“枚乘摛艳,首制《七发》,腴辞云构,夸丽风骇。”(《文心雕龙·杂文》)《七发》体制和手法,不拘散体大赋一格,时时旁枝逸出,四处蜿蜒。《七发》是为刘濞问诊,亦为枚乘人生纵横七问。而桥生新著之三发,则是为学术新声之谓,把唐前那些个波诡云谲的时代,写得风生水起。追《七发》且三发矣!
一发,是其研究视野逸出常态,把岭南文明进程研究的历史时间,确定在唐前。二发,是岭南的文明轨迹,其路径力道在贬谪,由贬官文化构成文脉,促发社会改良,沉积为后世脉象,影响殊远。三发,是以文证史,文史互鉴,以达岭南文明的自辩与自证,而以贬官作为岭南文学史,文明史的主角及主线,是为力构,有隆降起落之势。
以上三发,势成开弓,舒解岭南文史研究向以中土为楷模,为标杆的惯例与局促;一扫岭南文化自叹弗如的妾侍心态,为岭南文化的自证自信及自重,开了风气。
学界研究贬官文化的系统著述历来不多,而将贬官文化置于属地的文明史格局,并以此作为这个格局中的结构性元素,强调其在文明进程中的重大作用,对其文明贡献及历史积极性,概括梳理择要,并予坚定的学术肯定。角度锐势,格致清朗,立论大胆果断,这在岭南学研究中鲜见。中国文学史上,大凡名篇名作,多少与贬官及其历史表现有关联,所谓天降大任,其劳与伤,在文史上,被提纯为人格文品的精萃要件。
陈桥生的新著,亦依此认识,但突出了唐前文人的流寓与命运转折在文学上的机杼,所形成的世代文脉,所依托的贬官悲情与悲剧。他谨慎地掘出其人文精神中最隐曲悲怆的人性内容,肯定了以此为纲的文学史文明史,在岭南早期文明构成中的重大意图与历史作用。它们对唐以后岭南社会流变、文明进程,介入融合与推进的不可或缺。它们对岭南文脉的源生,偏正,都有决定性的因素。这亦是岭南学研究的重中之重。
先说一发,陈桥生的新著,将岭南的文明进程,追溯到源头,描述求证源头的风景,是为流放地的风景。其突出的事件,因为有谢灵运短暂悲壮的行脚,而致岭南文学史,从一开始,就浸淫于悲情悲愤的滥觞之中。从而形成岭南文学的基本特质,一种挥之不去,难以卸去的生命之累,是为忧患忧郁的文学风格。
近代以来,因岭南在中国社会变革中的领袖地位和滥觞作用,学者的研究目光大多锁定在近现代。这种短视的结果,非但没能真实辩正岭南的文化建树及历史地位,反而置岭南于南方的遗忘与孤悬五岭之外的境地,而其文化及文学评价,因其缺少时间长度的对质,耽于侧重对暴发事件的革命性描述,反使岭南在中土文化面前,相形见绌。
陈桥生的学术视野,拉开了长久处于时间泥滞中的岭南和中土文化相融的时间距离,开化其源流,直抵唐前。这种开阔岭南文史研究的学术视野,拉远研究时间长度的结果,是让历史有更丰阔的求证空间,寻找到从源到流的根本目标。
唐前,在整个岭南文史的时态构成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历史时间,它奠定了岭南早期文史质量的基础,文明走势及哲学向度。陈桥生对时间及时期的选择分期、分部与确定,使新著的立论和视野,突破了历来忽略或规避的樊篱。虽然面对许多障碍,却存在许多破解的可能,一旦突破,贵为发现与贡献。
唐前岭南文史研究,是一个难题。它久远且面目模糊,来历欠明,这与历史叙述通常始于建制而略于荒夷的习惯有关。唐前的东晋,在时间上,是岭南文明从上古向中古转折的制度性突变;在地缘上,是由地域向区域文化演进的政治性标志,也即国家意识的开端,即从血族向郡县行政的文明过渡;在民意上,社会心理与价值体系指标,逐渐成为一种伦理模式,等等。而这一切的建立与产生,无不与贬官及其相关的各种文化行为,有莫大关系。
就土著及其属地的文化秩序而言,贬官文明是一种相对强势的,新鲜的,同时充满悖论的文化输入与传播。它的强势,是来自中土成熟的文明成果所由,它们通过贬官的个人情怀,在荒蛮之地,悲情愤忿的犁入,其繁殖与传播,潜移默化为世态人心;它的新鲜,是本土见所未见的他形式表达,它的异态与异质,令本土的风习发生本质性的裂变,进而取代了原生。它的叛逆,既是石破天惊的逆行暴发,社会秩序的变化与推演,其程度,却不是以革命的破坏方式,而是一场漫长的沉淀与改良。
再是二发,岭南的文明轨迹,其前行的路径力道,全在贬谪。由贬官文化构成的文脉,所促发的社会改良,沉积后发,影响深远。
贬官源发于“刑不上大夫”的官宦制度,对于犯错的官员,皇帝往往不会用刑法惩处,一般是贬谪至边远地区。对于被流放的官员来说,心境愤懑难支,其被“遗弃”的命运,致使再无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从唐宋到清末,因党争内斗,流放至岭南的官员,仅海南就有200多位,其中有唐朝中后期的宰相李德裕和宋代抗金名臣李纲、李光、胡铨和赵鼎,也不乏皇室贵胄,如因宫廷内斗被放逐至海南的元文宗图贴睦尔等等。
贬官的另一个身份是流放的文人,故唐前贬官遂为岭南文学史的主角,这是中国文学史的奇观。但这一文学现象,从未作为文明史及文学史的主线,虽会时常论及,却非重点。在现当代文学史上,更为禁忌。陈桥生以客观大度的人文史观,来掇取并定位这种由贬谪而为的价值判断,的确别开生面。这与19世纪俄罗斯文学及十二月党人的贵族气质是同一的。都是以作家的命运遭遇与心灵变迁,阐述人类的文明史进程,取向于同一的人类立场,同一的文学态度。致使这部新著,在描述与论述的文字和语言风格上,都灌注着一种悲天悯人的阔大情怀。他的理论语言所传递出来的声音,是悲悯同时抒情的。因此,新著的语言文字透露着诗性的圣意之美,堪怜堪惜堪敬的贬谪。贬官们在大地上的世代行走,遂为文明进程上的浩浩壮歌。
三发,是以文证史,文史互鉴,达至自辩与自证。正如家族史是民族史文明史的切口一样,文学史上,作家与作品的政治背景及行为向度,以及与彼时彼地国家制度与形势的向背忤顺,都在昭示着文明史的前行或反动。新著中,由陆贾开篇,而至陆贾之后的汉越交流,特别是谢灵运来粤三月的劫难,其孙谢超宗二十年的粤地蛰伏,张九龄的诗歌取法于谢,以及江总之“岭南形象的最初建构”与“前所未有的书写”。加之其间关乎刘宋时期,南朝始兴,侯景之乱的南下避难等时段,对十余名贬官文人著述的分析辩难,都紧贴着文明史上的重大事件来展开。没有人与命运,特别是与政治命运的交集,没有作品与国家权构的矛盾或冲突,包括罗织与陷构,没有这种文与史,国家与个人的悲剧冲突同时互证,岭南唐前文明进程的逐鹿品质,则无以呈现。以及后来的文学与文明史的交织发展,就难以在这一条主线上,形成传统并以传统的方式延续展开。岭南文明的自我证明,不仅仅是对中土的回归或再度传递,而是在切入、交融与冲突中,形成一种自为的形象。
新著足证这样的结论:唐前岁月,岭南已塑立了自为的文明史形象。只是这种形象,在后来,特别是南宋之后,在“无中国”的历史鼓噪中,渐失自我与自信。桥生的研究,重启唐前的岭南文化与文学风度,历史风韵和人文风景,这是一个新的学术开启。岭南文史研究,因此将转换新的角度,新的方式,新的面貌及新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