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仓《浮生》汤汤,道尽世间秋凉
浮生,原本意义是指人生的短暂和虚幻,也表达着人们对生命长河里诸多不确定因素的一种喟叹,而以散文集《月光不是光》荣获了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的作家陈仓,最近却以《浮生》为题,倾情关注着当下大迁徙时代“悬浮的生活”“漂浮的生命“等文学意向,为我们奉献出一部建构恣意、内涵丰沛,大气沉稳的长篇小说。在这部文学意向汤汤、人世秋凉漫漫的作品中,作者又一次情深义重地讲述了从农村青年走进大都市、并陆续在这里安身、立命、追梦、塑魂的动人故事,把一地鸡毛的“家事”“房事”熨帖而艺术地放置在家国情怀的广阔语境中去腾挪,形象逼真地反映出以主人公为代表的众多普通人的悲喜体悟与社会发展宏大景深的忧戚相关,为我们所致力推崇的现实主义描绘,提供了又一个直观鲜活的精典范本。
漫漫人生路,“浮生”滋味长,这既是作者陈仓内心的真实写照,也是他深厚艺术张力的着眼点。他从陕西秦岭的小村庄塔尔坪走出,逐渐成长为国内文学界70后颇具代表性的作家,经历了一个相当漫长过程。他从1994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花城》《诗刊》《小说选刊》《江南》《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广州文艺》《解放日报》等多家报刊上发表诗歌、小说、散文等作品。他的中篇小说《父亲进城》首发于2012第6期《花城》,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转载,从此引起了社会的普遍关注,被认为是《陈奂生上城》后又一部引领时代之作。该篇作品首次正面描写了第一代农民工在城市安家落户后所引起遭遇到的困窘和情感的碰撞,把普通人群迁徙流变的生活信史、乡愁与热望都进行了惟妙惟肖的呈现。也就从那一刻开始,陈仓才毅然从诗人的身份蜕变出来,开始了非常专注的小说、散文等叙事文本的创作,一发不可收。
长篇小说新作《浮生》,非常鲜明地延续了作者一以贯之的文学表达路径,立足于他当下仍然顽强打拼着的上海场域,但他的思绪、他的情感却无时无刻不关联着远在几千里外的故乡山野。我觉得这或许就是他们这一拨从广阔的农村天地里成长起来的作者,留存于骨子里的一种使命般的信念。偏僻的塔尔坪是一个至今都还没有开通班车的小村落,陈仓却在那里生活了不短的十几年,在那里留下了他童年的懵懂和少年时的艰难,直到今天,他的多位亲人还生存在那里。当陈仓自己通过艰苦的奋斗慢慢地在上海这个国际化的大都市安家扎根后,他就特别想在自己的文学踅摸中把现实生活的立足点与遥远的家乡山村做一个有独特解读维度的勾连搭建,也让更多的读者能够从他那细腻生动的文字中,触摸到山野的勃勃生机和作者内心跃动的情愫。说到自己的文学心路,陈仓很是感怀:“我和其他作家不一样,我写的既不是城市文学,也不是乡土文学,我写的是从农村到城市、从城市到农村,这样的一种巨大落差,这样的一种循环往复。……我是从泥巴里长出来的,即使现在,我仍然坚信,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包括粮食、衣服和高楼大厦”。
《浮生》以大都市纸质媒体在网络冲击下的大变革为时代背景,以在一线城市打拼的年轻人买房安家为延展主线,深刻讲述着的却是城乡流动大迁徙中年轻人生猛的追梦人生。小说的主人公是记者陈小元和护士胥小曼,他们是一对恋人,都经历过从乡村到大都市的颠沛流离甚至是凤凰涅槃。当他们谈婚论嫁意欲在上海安家立足时,面对着的高昂房价,便成了他们情感纠葛和命运悲喜的跌跌宕宕。他们的较劲奔波、他们的左冲右突,映照出的是人性无处不在善恶挣扎,令人唏嘘感叹又催人泪下。陈小元面对金钱、美女、职位的诱惑时依然持守一身正气;胥小曼在遭到工作、物质、感情等打击后始终保持着向上心态,都有滋有味地还原了这一代人对美好生活由衷的期冀和对生活中真善美的强烈追求,以一个可知可感的小侧面烘托出我们中华民族血脉里的朴实、勤劳、坚韧乃至生生不息。
《浮生》对主人公的人设和整个故事情节的建构,肯定与作者本人波澜起伏的人生一脉相承,但作品的宏阔渲染,又充满了作者对当下社会话题的细细思考的垂注打量,这也使得这部小说的艺术质感显得更加厚重。陈小元大学毕业后,几经折腾,才从陕西的丹凤县闯荡到了大都市某报社当记者。随后与来自四川某乡村的胥小曼护士相遇恋爱,通过几年的摸爬滚打,事业刚见成效,爱情瓜熟蒂落。于是,在大都市里买房,便成为横亘在他们两人面前的一座似乎很难翻跃但又不得不面对的大山。眼看着自己收入的上涨空间缓慢前行和城市楼盘价格“日新月异”的飙升,他们兴奋过、他们焦虑过,直到他们最后达到的癫狂,强烈情绪支配下,买房成为了他们此时心中的不二的执念。
米罗公园开盘那天,两人拥挤在汹涌澎湃的人群中阵阵发懵。莫不是全天下有钱的人都挤到了这里,总价400多万元一套的房子,甚至还只是躺在图纸上沙盘里,排队下单的人便趋之若鹜,很多人掏钱的动作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好像是在菜市场抢大白菜。在这股浪潮的裹挟下,陈小元他们也缴了5万定金,但在审查他们购房资格时,才发现两人都还没有上海户口,如果要购房首先必须要有结婚证,而且首付就要100多万。陈小元身上那报社记者的光环这会也不管用了,还是在售楼部的一个陕西老乡柳芸的帮助下,说尽了好话才答应给他们预留一周。购房定金是交了,相恋多年、办理结婚证也可以水到渠成,可这100多万的首付从哪里来,两人却面面相觑。只能分别回到各自的老家找遍了亲戚朋友,搜刮尽父母和家人的积蓄,千辛万苦中总算是在最后的时间结点上办理完期房的购买手续。
而这才是他们苦恼的开始。陈小元每每一想到每月都要付一万多的高额房贷便惴惴不安,严重时还影响到两人原本和谐而兴致勃勃的生活质量,即便是他们以前非常热衷的床上活动,如今也变得索然无味。唯一能够支配的幸福感,就是时常到新楼盘周边去打望,梦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在自己的房间里扬眉吐气。陈小元秉持记者的初心,还惹恼了市里领导,被报社打发到广告部,即便那市领导最后锒铛入狱,他在报社的境遇也没有得到丝毫改观;胥小曼在医院的日子还算是平稳,但也会时常面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惑。当他们在苦苦的等待中到了接房日,囊中羞涩的他们才知道,接房时还需要交各种各样的费用12万方能拿到钥匙,而此时两人穷尽所有也只能凑够两万多。无可奈何中,他们又一次找到老乡说情,善良的柳芸暂时借钱给他们办完所有的手续,出于感激,陈小元还将祖辈传下来、准备在大婚之时佩戴在胥小曼脖子上的一个玉石吊坠送给了柳芸。岂料住进新房后的快乐,转瞬就被接连不断的质量问题搅扰得一干二净,陈小元所在的报社也因新媒体的冲击风光不在,到了连发工资都难的地步。
一边是每月还贷的巨无比压力,一边是房屋质量的差强人意,焦头烂额的他们利用各种途径维权,但此事涉及到各方利益集团无果而终,房产商反而变本加厉地虚与委蛇。报社对陈小元的威逼利诱加剧,胥小曼所在的医院也放出裁员的风声,而胥的招聘合同刚好即将到期,这种无边无际的担惊受怕,使得他们个人的努力在庞大无形的社会怪兽面前,显得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可笑和那么的孱弱。陈小元在维权中还牵连到老乡柳芸的那笔借款,因为当时写借条时没有时间确证,反被有关部门认定为受贿而刑拘。来势汹汹的高压下,陈小元、胥小曼不得不与开发商签定了和解条约。走出看守所且被报社解聘了的陈小元,忽然感觉到了人生从未有过的解脱感,他想到了购房时曾经被动地购买过房贷险,便神神叨叨地计划着铤而走险,意图用生命代价,为胥小曼和她腹中的孩子留下一套能够在上海安身立命的房间。
一切都算计好了,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运行着,该还的钱还了,该了的愿也了了。某天,陈小元约物管来到高楼顶端清洗水箱,看着翩翩起舞的蝴蝶,幻想着自己的心事……,轰隆一声巨响震醒了他。原来与他们楼房一路之隔的米罗公园二期在建的一幢高楼轰然倒塌,灰飞烟灭的壮观的令所有人目瞪口呆,也将迷茫中的陈小元拉回到活色生香的现实。他们接到了相关部门通知,全部住户转移到指定宾馆免费暂住,该房产商经手的所有房屋都将重新进行质量检验。惊魂未定的住户们在宾馆里兴高采烈地庆贺“劫后余生”,直到此时,胥小曼才明白了近段时间陈小元神神叨叨的言行和独自煎熬的内心。他们抱头痛哭,他们相互鼓励,想着这些年在上海的拼搏,在上海的忙碌,在上海的挣扎。真可谓:浮生一度寻常事,忙忙碌碌为间房,生命情爱皆抛却,人活一世为那桩。
让我特别感动的是,《浮生》从一个很微小的切口处笔走龙蛇,很高昂地宣泄出一个文学意向上的宽广和丰赡,像陈小元、胥小曼等人在命运纠缠中的不屈和不甘、挣扎与悲壮,都烛照着一种可贵的精神品格。小说还多次有一个“拾破烂”的老者现身,以寓言的话术道破种种神机,艺术地还原出人生底色中很多最珍贵的东西,比如“房子就是瓶子,每个人都是一滴水,装在瓶子里才会风平浪静”,朴实的话语穷尽忙碌生活的哲理。这样的细节处理,非常浪漫也非常理性地传导给我们如许的信息,“房事”表面上看的确很小,但它却关联着我们的城市的昌盛和民族的未来。我们通常所说的家国情怀,其实说到底国家也就是由一个个非常具体的家、一间间非常具体的房组合而成的,这具体的家有烟火,这每一间房有苦乐,它不仅承载着生命之源、生活之本,还担负着和谐之根、幸福之光的重任。假如我们能够从这样的层面去考校《浮生》,我们似乎就可以瞩望到作者所尽情的为我们阐释出的“家”事的细波微澜,也必然会延伸到国事和天下事的宏大丰赡,我们把这一理念延伸到一座城市、一个国家的安宁和未来,其文本的磅礴大气便毋庸置疑。
说起今天的我们能够在大城市里有一套“房”,或许许多土著的城市人体会还不会那么深切,但这样的事放在任何一个迁徙到城市里来安家落户外地人身上,都会有举足轻重的疼痛感和幸福感。我身边很多同事的经历也与小说主人公异曲同工,他们期冀在城市里安身扎根的体验无疑最具有说服力。我特别注意到作者曾经讲述过他从这样的一段心路中“无心插柳”地走上小说创作道路的过程,其惟妙惟肖的叙述也让人真切地体会到一个作者在文学创作过程的虚怀若谷:大概到了2011年吧,我把父亲从陕西农村接到城里一起过春节,带他坐飞机,逛大雁塔,登西安城楼,到上海看海、洗桑拿、吃火锅……这些都是父亲的第一次,所以发生了许多令人心酸的事情,每天回家等父亲入睡以后,我就把父亲进城后发生的事情,那种乡下人对在城市里有个“家”的无比的向往,以日记的形式记了下来。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写了能干什么,反正就是一种很原始的冲动。一下就写下了几万字,我打印了一份寄给《花城》,因为他们有一个“家族记忆”栏目,到了2012年底,我接到样刊,打开一看,该刊竟然将我的“记录”发在了中篇小说头条。蝴蝶效应就这么产生了,《小说选刊》头条转载,《小说月报》《新华文摘》也转载了,而且还被收入了好几个年选。这么一篇原本非常写实的文本,因为一个美丽的误会,立马变成了我“小说”的成名作。从陕西农村走到上海,我的小说写作就从“进城系列”“扎根系列”到“安魂系列”,创作上的层层递进,书写从农村到城市、从城市到农村的一种心理落差和生命循环。如果现在有人问我的家在哪里,我依然会动情地告诉他,我的家就在秦岭山中的塔尔坪,另一个家是我寄居的大城市上海。
正是上苍的如此眷顾,我们才能够在文学的浩瀚中多了一片瞻望的星空。这就是作家陈仓现实主义文学书写的魅力,也是他最新创作的长篇小说《浮生》所带给我们的别样精神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