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前往贺兰山》:抒情有一件幽暗的外衣
初读这组诗的那一个上午,我在网络上刷到一个短视频,这构成了来自物质的、实用主义的和精神的、人文主义的两个方向的巨大冲击,我几乎是汗毛倒立了。大概是鲁迅先生的话,这几年突然成了网络流行语,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鲁迅先生确实有着超越时代的智慧。
人类精神的丰富和贫瘠之间的差异真是太大了!那个短视频是这样的:许知远先生与某网红基因企业主大佬对谈,那位企业主表示不要批评,往事就是如烟。要知道,许先生是很会做访谈的,这时,他接腔道:那照您这么说,莎士比亚、歌德、鲁迅的存在毫无意义了?企业主说,他们的东西我从来不看,还莎士比亚,谁呀,活着是硬道理,其他全他妈扯淡,什么狗屁精神呀……许知远显然挖出了网红企业主的无知和平庸。
社会学有个基本问题,就是何以为人。人既有本性,但也有文化和社会的属性。缺乏起码的人文精神的现代人,很难将其定义为人了,现代经济与技术,已经将其异化为另外的物种,异化为现代的“它”。
而《当你前往贺兰山》这组诗,在那个上午又安抚了我。这是诗人与世界、时光的悄悄话,那么准确,那么轻柔,作者在这组诗歌中建立了心灵与万物的秩序,这秩序被自然地呈现出来,带着《诗经·国风》的光芒,又闪耀着现代抒情诗内敛、灵动的迷人色彩,尤其是它们拥有着人的、人性的幽微、闪亮的光辉。人生在世,需要那种实用主义的“活着”以外的东西,来切实地感受生命,切实地证明我们的存在。
汉语诗歌情景交融、抒情为主的风格自《诗经》确立以来,源远流长,形成了我们诗歌中伟大、纯正的抒情文学传统。古典诗词与现代诗歌都是这样,即情即景,借物咏怀,寄情山水,怀古咏史……有各种情感和对应物,有各种手段、方式,就如一位摇曳多姿的女子,有着斑驳迷离的姿态,色彩多样的衣服一样,抒情有着五彩斑斓的服饰。抒情的各种服饰中,有一件是幽暗的,它能将明亮与鲜艳遮盖起来,它让抒情本身更沉着、更厚实,在诗人马占祥和优秀读者这里,这件幽暗的外衣其实更夺目,更斑斓。
在生动描述了最后一只乌鸦所处的时空和境遇之后,马占祥写道:
一只乌鸦噼里啪啦地扔出最后的修饰词:
石头消逝在暗处,石头的翅膀
杳无音信。
——《最后一只乌鸦》
作者确实是压着自己的嗓音,并没有像大多数抒情诗人那样,在结尾处高音突起,而是方向更多,在往下沉的书写中,我们感受到那个黄昏的万事万物都在显现,正如“石头的翅膀杳无音信”,万物显形,万物沉没。
在帐篷里,
我拿着火焰般的花朵。
我给一炉白焰火填上目光和恍惚的辽阔。
就这样:草原上撒开的牛羊,
渐渐被青草吞没。
——《草原》
诗人在草原上的感受非常自然,音乐、帐篷、牛羊、青草,草原上的一切那么平静,而诗人的出现、诗人的感受重塑了这一切,让这里更鲜活,花朵有如火焰,青草吞没牛羊。
《沉睡的冰》仅有简短的8行,在表面的极为节制的描述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诗歌的多义性和诗人努力按压住的浓烈的情感表达。
我被告诫:飞翔的影子,
在地下。有人命名了河流,
那些睡着的水,将青草藏在怀中,
将花朵的香味藏在卵石里。
“将花朵的香味藏在卵石里”,诗人在前面辽阔的场景下,将要展露的意绪暗暗地藏了起来,意蕴更深远。事实上,整组诗基本都是这种沉实、浑厚的调子,诗人马占祥如一位技艺高超的男中音歌唱家,虽然音域宽广,但舒展婉转处,总能降下音阶,呈现给人最舒适最美的乐音。
编辑家、诗人商震先生转给我这组诗,令我眼前一亮。眼前一亮,其实有着以前对马占祥作品并不完全信任的意思在里面。这组诗完全颠覆了我对马占祥诗歌的刻板印象,原来或拘谨或浅显或局促或呆板的部分一扫而光,代之而来的是前面说到的压得住调调的辽远与深沉。及至读了占祥的创作谈《有时,我率领风声和星光奔赴贺兰山》,才明白这改变从何而来。原来马占祥从黄土高原上的同心县搬到了贺兰山下的银川,而这种工作与生活的改变,也给占祥带来关于写作的一些思考。我愿意相信,沁润了古诗词气息的雄伟贺兰山给了诗人以引导,这引导如同神启,使马占祥的诗歌骤然变得沉实厚重起来。马占祥以前诗歌中的绳索突然放开了,再不拘束,但又收放有度。我同时也相信,这次改变也提升了诗人马占祥的智性高度,极大地扩展了马占祥的精神疆域。
这里有条大河银子般蜿蜒着,
看上去那么美好,那么富裕,
好像能买来整个北方的春天。
——《丘陵歌》
贺兰山下,不远处的黄河,在诗人笔下无限美好,大概从没有人这样描述过黄河,而在干旱缺水的宁夏,这种表达——“银子般”“富裕”“买来整个北方的春天”,完全契合那片地域的期待与气质。
贺兰山,神奇雄伟,是中国北方一条重要的自然地理分界线,它是分水岭,分开了外流区与内流区,也是季风气候和非季风气候的分界线。我曾从银川穿过黑黢黢的贺兰山去山北边的阿拉善。造物不公,将一条山脉横亘在那里,经受风沙吹打!天地又是有灵的,唯有放一条山脉在那里,才能维护出塞上江南。在这样冷峻与壮阔的天地间,马占祥的笔触是沉着也是细腻的:
有一枝蜀葵,不肯说话,像小说的结尾,
留着茎秆,提前在山前,
指出路途的另一面。它确实累了,
背靠整座山峦。直到你来,
贺兰山前,那块石头才熄灭自己,
留任几朵闲云抱团取暖,
在无边空阔的人间。
——《当你前往贺兰山》
马占祥选取的意象值得信赖,他并不只是着眼于大山的地理内涵,并不只是书写古典的边塞意象,在这里呈现出的现代抒情特别动人。在无限的大地山川前,他选取了有限的具体、及物的词语与意象,重新安排了笔下的自然秩序。是的,这些感受与表达既个人化,也具有普遍意义,我一下就接收到了诗人纷繁的意绪下,那白云,那山峦,那人间,这一切温暖有序,这一切生动自然。
我们也该注意到这组诗中十足的烟火气。“烟火气”曾是近年《咬文嚼字》杂志选出的年度十大流行语,可见当下人们对世俗生活的热望。诗人笔下的烟火气是怎样的一种滚滚红尘呢?《2309室》《冬日时辰》《黄昏缓慢》《晨光》《香薰》,还有两首直接就题为《烟火》的诗,安静、孤独、哀伤、幽秘和爱,在时光和大地上不急不躁地向前走着,诗人笔下似乎有着十足的烟火气,有着万丈红尘,又似乎从烟火气中跳脱了出来,并未沾染那呛人肺腑的俗世烟尘。这就是抒情的力量,这就是诗意的力量,诗歌让我们既体察人生,感悟生命,又具有俯视生活全景,超拔于世俗的另一双眼睛。
而《星群》这首诗是由高远宏阔向眼前与小处而来的:
星群突然亮起在黑夜的纸张上——
它们讲述的新年里,
岩石有了温度,河流有了去向。
我的书册里只能记下一缕单薄的星光。
这纸张上的星群,讲述了诗人的命运与体验,他守着个人隐秘而超拔的精神世界,毫不声张,平静地“只能记下一缕单薄的星光”,诗歌中传达的意蕴、精神,其丰富与厚重是不言而喻的。
“词语”一词本身作为意象在诗歌中使用,我还是很少见到的。“一个人失去的词语,在山间放牧羊群”(《春天在一场暴雪中来临》)、“一些槐树的词语,渐渐绿了起来”(《假想的河流》)、“我将收下词语的礼物:/ 深爱被吹动的,词语的敌人”(《风在吹》),这里面的“词语”与其他几首诗歌中出现的“词”“修饰词”等,作者巧妙又自然地将语言中的最小单位融入诗行。无疑,组诗《当你前往贺兰山》在语言使用上,与想象力达成了统一,诗人沉潜下来而获得的技艺与智慧,值得作为诗歌写作者的我学习与致敬。
在这粗鄙的实用主义者也能出来不知羞耻地发言的时代,我们需要充满理想甚至带着些梦幻色彩的人文主义精神;在这个小说与纪实被炒出好价钱的时代,我们需要诗歌,需要《当你前往贺兰山》这样有着正统而现代的抒情质地的诗歌。
在这闲云抱团取暖的人间,在这无边空阔的人间,汉语诗歌的抒情传统,正重新被马占祥等一批优秀诗人引领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