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碧薇:安琪的诗歌风景
2022年8月,在前往山西永和的旅途中,安琪和我聊到了她行走各地写下的诗歌。正是那次交流,促成了这套诗集的出版。我受她所托,有幸为这部诗集作序,第一时间阅读了她的《暴雨和绵羊》。安琪的创作很勤奋,没有人能反驳这一点,但她的行吟诗竟这么多,还是超出了我的预想。我也喜欢到处逛走,并非每个地方都能激发我的写作灵感。对我而言,要写出行吟诗,并非易事;要写好行吟诗,更是难上加难。
而对安琪来说,写行吟诗似乎不难。那次在永和,她第一时间就写下了《乾坤湾》,开篇即言:“神秘的飞碟/停泊于此,不知它来自哪里/亦不知它因何而来。”乾坤湾是黄河上一道亮丽的风景,黄河流经此处时,形成了一个S形的大转弯,弯道中间还有一片凸起的沙洲,远远望去,眼前仿佛铺开一幅巨型太极图。安琪将乾坤湾喻为“神秘的飞碟”,实在是太形象了!这不正是诗的奇妙之处吗——当一个沉睡的意象被诗人说出,别人会恍然大悟,“噢,果然如此”;而诗人说出它之前,别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这个意义上,诗,就是出其不意又贴切精彩的“说出”;诗人,就是唤醒意象的人。
在乾坤湾,安琪一眼就看到了飞碟。她还有不少行吟诗,都有“一眼”的功夫,比如《阳光只有洒遍草原才叫尽兴》:
姑娘们喊着一二三
跳
摄影师抓住她们的跳了
旅途中最不缺各色各样的场景,安琪不贪心,只记录了一个视觉瞬间,“跳”。这首诗的诗意,需要的正是这一“跳”。摄影师抓住了姑娘们的跳,安琪也抓住了诗意之“跳”。旅行催生诗意,亦放跑诗意,好在安琪是一名老练的摄影师,她按动视觉的快门,诗意便被定格了。说是“老练”,其实还不够准确,读过安琪大量的诗,我更倾向于认为:她能在诗意发生时按动快门,是因为有先天的禀赋。勤奋的书写不过是强化了天赋,诗歌写作首先还是得有天赋。
感知力,是诗歌天赋里重要的组成。对于世界,安琪有自己的感知,能把任何事物都转化为轻松的叙述。她写过一首《哈拉库图》,熟悉新诗的人都知道,这个题目来自昌耀。《哈拉库图》是昌耀的名篇,写得庄严、浩瀚、饱满而感伤。安琪的《哈拉库图》以昌耀的《哈拉库图》为书写对象,包含着致敬昌耀之意:“昌耀的/哈拉库图,此刻我们,就在其间。”她还专门引用了昌耀的一句诗,“是这样的寂寞啊寂寞啊寂寞啊”。诗至此处,她的书写仍在致敬诗的“套路”中。不过,你要是认为她会沿着套路写下去,就大错特错了。不同于一般的致敬诗,她在这首诗里对致敬对象(昌耀)的观察不是聚焦式的,很快,她笔锋一转,将视线滑向当下,写自己目之所见:
一岁零七个月的孩子
推着他的小童车打转转,奇异
又欢喜的感觉在我心中滚动,不说话的孩子
请接受我爱的表达,请被爷爷抱在怀里跟我
来到小卖部,我给你买八宝粥,我给你买饼干
行至这一段,典型的安琪式声音正式从致敬诗的“套路”里逸了出来:她在致敬昌耀,但并非袭用昌耀的言说方式来致敬昌耀,而是将致敬糅合到自身的观感中,放到真实可感的在场性里。这正是安琪诗歌的一大特点:用在场的感知来处理宏大题材。安琪是有气象的诗人,她的《长河与落日》《西藏》《致泰伯》等诗都关涉到宏大主题。汉语新诗如何处理宏大?最常见的方法之一就是解构。安琪早年的不少诗,就具有解构宏大的魄力。但她的方法不局限于解构,在行吟诗里,她更多地是为宏大松绑、解压;处理过程中,宏大本身并未被消解,其本质属性仍被保留下来。在对宏大题材的处理上,安琪可谓做到了举重若轻。面对宏大,她心怀敬意,又不慌不忙。她用自己的感知去感知宏大,而非用被灌输的理解去理解宏大,因此,任何宏大经她叙述,都会变成从容且不失张力的呼吸;诗人与宏大的对话,也在放松的呼吸里完成。
在语言上,安琪的举重若轻首先显形为节奏。我很早就注意到,她的诗自带他人模仿不了的节奏。以感叹的节奏为例,一般情况下,叹词是表达感叹的绝佳载体,但对新诗这样一种讲究语言创造的文体来说,使用叹词很容易落入俗套;用得不好,反而会让感叹显得虚假,情感的浓度也由此降低。如何感叹?安琪自有一套——以句子代替叹词。当她要表达感叹时,常常会使用一些复沓的句子,有时复沓中会有小小的变奏,有时复沓又升级为变奏式的排比。试看两例:
你缩回宝马车的窘相寒冷看了会笑
你缩回宝马车的窘相荒凉看了会笑
(《冬,希拉穆仁草原》)
把阿尔山搬到诗里用美学的铁锹够不够?
把阿尔山搬到诗里用情感的挖掘机够不够?
把阿尔山搬到诗里我没有铁锹也没有挖掘机
(《阿尔山之诗》)
这种方法,如果放在别人的诗里,效果未必好,因为复沓与排比也是新诗的双刃剑。但放在安琪的诗里,往往起到事半功倍的效用,因为她的整个言说方式、情绪呼吸方式、情感发声方式与这些句式是统一的,节奏是协调的。若你听过她说话,会更明白,这样的表达方式与她本人的腔调完全吻合,她的诗歌,就是在用自己的口吻“说”出来,“喊”出来,“唱”出来。她的感叹忠于自身感受,是实实在在的,真真切切的。对自我的忠实,塑造了她诗歌落落大方的面貌,涵养了她诗歌神清气爽的气度。感叹,进一步讲,抒情,是汉语诗歌的基因。在百年新诗史中,抒情经验的贬值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抒情的泛滥和假大空,对汉语新诗造成了严重的伤害。安琪用她的敞亮与大方,用真实的感知,绕过了抒情的危机。情到浓处,发言为诗,她便自然地说出来,喊出来:“能点燃春天的人都是了不起的人!”(《北京之春》)、“秋天,我也要金黄色!”(《秋到延边》)、“谁能为玉龙雪山增高一厘米?白云!”(《蓝月谷的蓝》)……如此抒情,用词语敲击词语,用感叹发酵感情,语势上亦富有感染力,诗由此玉成。
最后,我还想简要谈谈写作态度与诗歌的关系。有的诗人将诗视为游戏,有的诗人将诗视为日常,但是安琪不。她热爱诗歌,敬畏诗歌,视诗歌为信仰,且毫不掩饰强大的写作欲望。在瞬息万变的当代社会,一个人的一生会面对不同的甚至是众多的选择,安琪只选择了诗。二十一年前,她在故乡福建漳州写诗。现在,已定居北京的她仍然在写:“诗不老,我不老//诗不死,我不死。”(《春天的少女》)
写,已是安琪的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多年如一日,她将生命投递给诗。从这个角度来看,方能想通她为何有这么多行吟诗:写作如同未知的旅行,途中会收获风景,也有艰难跋涉;而行吟既是对旅途的记录,又是对写作过程本身的记录,它就是存在的见证,是一个人的诗人生命的见证。数十年来,安琪一路走一路写,她和她的写作,已成为当代新诗史上一道不可替代的风景;她的诗人生命,在行走与书写中不断丰沛。“从这里走出去的一首诗/尚未写出”(《解州关帝庙》),我有一万个理由相信,她还在等待下一首诗,还会继续写下去。
2023-4-25——2023-4-30北京,昭通
[本文系安琪诗集《暴雨和绵羊》(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23年9月)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