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佳燕:把连手作为方法
人作为一种有情感的社会性动物,是需要交流交心、渴望友情和知音的,就像鲁迅先生当年书赠瞿秋白的那副对联:“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古往今来亦有不少形容人际知遇情谊的词语,如“高山流水”“肝胆相照”“义结金兰”等。“连手”这个有些特别的地方性词汇是马金莲的文学发现,用来指代一种非亲缘的同性人际关系,类似于现在所说的“闺蜜”。有意思的是,“连手”不仅形象地描述出女性的友谊,也用来形容男性——虽然有些难以想象,但是马金莲说男性之间用“连手”的反而更多。因为在过去的西海固地区,男人因为有相对广阔的社会交往和公共活动,相互之间很容易亲近并成为连手;而主要囿于家庭生活的女性,要想结交和找到连手就不那么便利了。
于是“连手”一词成为马金莲回望和观照西海固地区的回民生活与关系人情的抓手和钥匙,成为一种方法。就像项飙与吴琦在《把自己作为方法》一书里所谈到的,“个人经验本身并不是那么重要,把个人经验问题化是一个重要方法”,“是一个了解世界的具体的开始”,并最终指向更大的存在,所以马金莲才会细细回忆和爬梳上一代人的连手关系并在小说中一写再写,通过一段段亲密关系的建立与维系、破裂与修复,同性之间的靠近与温暖、疏远与离散,进而去触摸一个地区一个族群过去的生活与时代、别样的风土与人情。儿童视角的运用也恰如其分,生活气息浓郁而鲜活,对父辈们的交往和内心看得朦胧又真切。在现代的城市社会里,还有什么比家乡的风土风物、童年的生活与人事,更让人感到安慰的呢?
读马金莲的《父亲和他的第一个连手》,要和她的那篇《母亲和她的第一个连手》放在一起读、对比着读,有互文关系,更像是上下篇。过去年代物质匮乏却充满温情的生活场景热气腾腾地扑面而来,在田野村庄,在锅台炕头。母亲的第一个连手——马东的女人来造访了,带着礼数穿着崭新的干板鞋。她们一起亲热地聊天做美食,相互倾吐委屈、愤慨,交换隐私和秘密,并在这倾吐与交换中建立起连手的情谊,变得亲密而豪气,各种来往与分享——那时候的女性,毕竟社交太少,越是内心孤独越要抓住难得的友情,一旦成为连手就会变得很交心实诚,那种隐秘而巨大的喜悦和满足不言而喻。相比母亲,父亲和他的第一个连手马二龙关系应该更为稳固长久。因为他们是童年的玩伴,一起上学、长大的发小,不仅同时被老师取了官名,还是生死之交。但是在小说中,父亲和马二龙的亲密关系变成了回忆的碎片,没有母亲和连手那么细腻传神、信手拈来,而只是叙述的背景、留白。童年的“我”只有从家人只言片语的谈论和村人欲言又止的提及中,才能想象拼凑出二人一起喝茶、下棋、笑语朗朗的热烈场景,更多呈现的是连手离心后在现实生活投下的漫长阴影,用马金莲的话说“他们两个臭了”。
那么,曾经亲如家人的连手怎么就“臭了”呢?两对连手,涉及三个家庭,关系复杂而微妙,让再亲密的连手也难以承受生活之重,有太多的附着物,指向的是乡村的人际关系和世情人心,也是马金莲走进和了解父辈的方式方法。从某种程度上说,父母的第一个连手都远不如父母那般单纯、慈软、敞亮和实心实意。母亲像稀罕宝贝一样对马东女人敞开大门和心扉,欢天喜地地维系着这份难得的姐妹情义。殊不知马东女人对母亲从一开始就是有所图谋的,看中了父亲的大队长身份,让母亲帮她要各种照顾和补贴,一旦一次救济款没有要到手,就再也没上过门。而对母亲的连手洞若观火的父亲,面对自己的连手却束手无策——他跟马东的哥哥马二龙之间的连手情在母亲之前就“臭了”,《母亲和她的第一个连手》最后大队长不顾村人诛心之论在村子溜达散步,为父亲和他的第一个连手的故事埋下了伏笔。是不是因为母亲与马东的女人成了连手,让本就兄弟不和的马二龙夫妇更加难堪、嫉恨,从而让父亲的修复努力成为不可能?马二龙和父亲心生裂隙是因为身份的变化导致关系的不平等。马二龙跟马东女人一样也是有所图的,认为父亲当上了大队长应该对自己有所照顾和提携,然而因为他自己的原因未能如愿,却对父亲产生了怨念和距离感。连手之间一旦有了隔阂就再也难连手连心,之前纯靠感情建立的关系有多么亲近与深厚,之后的关系就有多么脆弱与凉薄,也更深地考验着人心人性。在现实利益面前,在身份地位面前,再坚固的情义都不免动摇消散。而在父亲当上大队长的日子里,他自己不也是被架了起来,做派讲了起来,家里天天宾客盈门高谈阔论,也是对基层官场生态的微扫描。然而个人和家庭都为之所累,从前自由随意真实温暖的家庭氛围不复存在,让身处热闹中心的父亲生出强烈的摆脱欲望,终于闭门谢客、返璞归真,回归正常的小家庭生活,也为跟马二龙关系的修复留下了余地。
瞧这对夫妇对第一个连手的珍视。“臭了”后都落下了病根,仍采取各种办法去修复弥补,虽然是一厢情愿也于事无补。修复时又那么含蓄、矜持、踌躇,内心百折千回,有一种奇妙的自尊心和委屈心理,毕竟输理的并不是自己,从而彰显出一种带有传统古典意味的人际情感和表达方式。面对连手的疏远,母亲也穿上了马东女人当年第一次上门时穿的那种干板鞋,郑重其事到马东家走动,结果呛了一鼻子灰回来——母亲因此得了眼病,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变得浑浊红肿。突然马东家要搬走,夫妇挨家挨户告别,母亲因为没见上找父亲大吵了一架,但是又不愿主动去看望或送别,哪怕已经准备好了一篮鸡蛋和一块布,哪怕不停看窗外“眼睛总是腾起一片泪蒙蒙的东西”。而传统男人之间的情感更难表露和表达,父亲用了很多迂回的方式:先是翘首以待,然而在簇拥巴结或看望的人群中,没有马二龙;又找各种借口拉着女儿或独自一人在村子无数次散步、彷徨,然而既没勇气走进马二龙家的院子,也没有期盼中的偶遇,还被村人视为讲排面、竖官威,直至自己被冻病;又鼓动母亲带头去马二龙家磨面,慢慢带动了一个村的人从镇上转到马二龙家;为了不影响马二龙家的生意,自家放弃买粉粹机碾米机等。父亲越是示好,心却越来越沉。母亲的低姿态在马二龙女人那里碰了软钉子,母亲与连手的离散还有马东带女人的登门道别,马二龙一家却是突然悄悄搬走。父亲气得骂人,从此开始郁郁抽烟,临终前才吐露出小时候救马二龙的事情。父亲非但没有把马二龙从生活的深水和过往的友情岁月里捞出来,自己却一直为这段友情所累而终难释怀。虽然父母对于各自的第一个连手,有着这样那样的遗憾,但都有其美好之处。而在人格和道德上他们是自我圆满的,亦是子女宝贵的精神遗产。
所以马金莲表面上在讲述父母与连手之间的故事,其实是在写自己的父母和羊圈门的乡亲。父母性情的淳朴、善良,相互的恩爱与体恤,以及过去的艰难生活中那样一种大的独特活泼微妙的人情世界,小的热闹温馨动人的家庭氛围,都成为马金莲的情感依恋与精神底色。那是她的来处,也是她的宝库。她把“连手”这个有些土气、古意和陌生的词语从时间的河流中打捞、擦亮、推广,不仅有过去的世事流转人心浮动,还有那些随着时空一起流散的人与情感、土地与村庄,以及所有乡村生活的消失与遗存。马东一家带着残梦离开了,马二龙不告而别埋体他乡,羊圈门的那些沧桑变化与消失之物,连同父辈和他们的时代一起留在了时间深处,留在后人深切的情感记忆里。一切都成为亲切的怀念,成为照进现实的微光,让远离故土与童年的人,如萧红所说,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