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仗兵》:面子与里子,小事与大事
电影《一代宗师》里,赵本山饰演的丁连山有句韵味深长的台词:“有人当面子,就得有人当里子。面子不能沾一点灰尘,流了血,里子得收着,收不住,漏到了面子上,就是毁派灭门的大事。面子请人吃一支烟,可能里子就得除掉一个人。”
丁连山做了一个门派的“里子”,余生只得隐姓埋名。他说的既是武林上的事,也是世间所有事。当时一锅蛇羹坐在炉上,闪烁火光舔舐着他的背影。忽明忽灭间,这句话让梁朝伟饰演的叶问与观众一起陷入沉思。
在阅读陶纯最新的长篇小说《仪仗兵》时,我也陷入类似的沉思。电视里的仪仗队整齐划一仿如机械,那威武雄壮、挥斥方遒是“面子”;那些在无止境的军姿和正步中度过的青春年华,与满是伤病的腿脚则是沉默的“里子”。
《仪仗兵》作为长篇小说,从“面子”上不难评价。他的主线是农村孩子李振杰克服艰难困苦,成长为仪仗兵翘楚;小说以1997年香港回归仪式和1999年、2009年、2015年三次大阅兵为锚点,顺着李振杰的军旅生涯刻画出了卢天祥、吴青山、耿长明、林国龙等一群生动的仪仗兵群像。《仪仗兵》虽为小说,人物皆为化名,其实大量细节都是纪实,作者极尽浪漫、昂扬之笔法,将仪仗兵的汗、泪、血都写作荣誉和功勋的注脚。
但从“里子”看,这本书就复杂了。《仪仗兵》毕竟是一部面向社会大众的小说,内容不可避免要接受今人眼光的审视。仪仗兵们付出了那么多辛苦,他们日进斗金吗?位高权重吗?他们的事业和人生,必是让很多人费解的,而仪仗兵群体承载的文学性就在这里。他们的艰苦训练、卓绝表现确实异彩纷呈,但文学更应该看到他们的目标与价值在世俗层面的闪烁与飘忽,看到仪仗兵们作为活生生的人,如何面对这样的人生。
作者没有回避关于仪仗兵的争议。李振杰入伍之前,身边人就劝他不要去仪仗队,因为“那地方听着好,高大上,很风光”,其实很严格,且“不仅学不到技术,身体没准还会落下毛病,复员回来啥用不顶”;李振杰的班长耿长明拖着伤腿竞争标兵,每天训练滴落的汗可以打穿3张扑克牌,能连续站军姿5个半小时以上,最后也没能留在军队;李振杰面上威武帅气,脚上却是“变了形,走了样,还有严重的脚气,皮一块一块往下掉,脚上露出鲜红的肉,甚至还有渗血点,脚后跟全是裂口”,一脱鞋就吓跑了相亲对象;马磊训练时脚上磨出来鸡蛋大小的血泡,林国龙两只脚一度长了20多个“鸡眼”;李振杰的孩子出生、父亲去世,都是在他出任务之时……
如果按今天网上一些人的理解,仪仗兵们只是为了“走队列”,付出这么多值得吗?小说回答了这个问题,从“面子”与“里子”的角度,仪仗兵的作用无形却有质。《仪仗兵》最常写到两种任务场面,一是阅兵式等重大场合,仪仗兵作为中国军人的象征,影响无数国际与国内观众对中国军队状态的感性认识,这种感性认识变成中国形象的一部分;二是在机场接受外国领导人的检阅,当仪仗兵作为他们踏上中国土地见到的第一批人、进入到他们的印象之中,仪仗兵也就对外交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确实像很多人所说,站军姿、踢正步不能代替高精尖技术与战略战术,和军事实力强弱没有必然关系;然而我们不会希望所有问题都靠“热兵器战争”解决,我们希望“不战而屈人之兵”,更希望能“防患于未然”,此时发生作用的就正是包括仪仗兵们在内的中国经济、政治、军事、社会的文化。
相比看得见的数字和技术、摸得着的武器和装备,文化总是“风起于青萍之末”,来自微小与无形之处。小说中李振杰、卢天祥等仪仗兵们最基本的功课就是“站”和“走”——这是孩提时代就解决了的“小事”。然而当要求一个人纹丝不动,连续站立5个小时以上,要求每一步的步幅必须精准到75厘米,且必须在规定时间内走完规定的步数、一秒也不能差时,所谓小事也就不再小了——它要求一个人有“超人”的意志与体格,而仪仗队不是一个人,乃是一群人;他们展现的不光是自己的意志与体格,更是这个民族和国家的。此时,“站”与“走”这样的小事,也就变成了无比重要的大事,一如文化无形却有质,有时蕴藏着排山倒海的力量。
《仪仗兵》是关于仪仗队的故事,它作为长篇小说,在与读者、市场的互动中或许也讲述着关于文学本身的故事。在讨论仪仗兵们作为一种象征、一种符号所承载的文化意义时,我难免也想到文学在今天的生存状态,想到一切意义难以被数字量化的行业与事物,以及为其奋斗、为其奉献了岁月的人们。《仪仗兵》在文学层面并不是完美的,它的叙事结构、人物塑造都有可进一步完善的空间。但我想说它在今天出版、走进大众视野,天然地包含着一种问题意识,即我们到底要用什么样的眼光去看待社会、理解生活。当我们执着于金钱、成败,用非此即彼的目光寻找评判一切的准绳时,这反映的其实是我们对于现实的焦虑与不安。而解决这种焦虑与不安的关键,或许正在于那些被我们匆忙判断为无用、无意义的事情。
仪仗兵们无休止的、枯燥的军姿和正步如此,看上去并不如短视频般让人沉醉其中、也不像金融理财一样带来巨额收益的文学,也同样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