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帝王生涯》:关于梦境的三种解读
《我的帝王生涯》讲述了燮王端白的一生。因祖母和母亲的野心,端白成为错位的帝王,在位期间,他行为乖张却又战战兢兢,荒诞而真实的噩梦一直围绕着他。等他作为局外人再次回顾自己的帝王生涯时,才发现这只不过是历史愚弄人类的一场“帝王梦”。所有人都为了“燮王”的称号扭曲人性,走向生命的悲剧和循环。跳出文本之外,作家苏童选用第一人称叙事,也暗示“我的帝王涯”只是作家的一场“白日梦”。三重梦境环环相扣,成为小说主题的一种隐含表达。
帝王梦魇:人性畸变和失败救赎
全书共描述了端白的11次梦境,前9次可归为第一重梦境——帝王梦魇。端白8岁时梦见白色小鬼,僧人觉空挥剑斩除,这是他童年最根深蒂固的恐惧。在第二次梦境中,被割去舌头的妇人和黛娘浓缩结合与被活埋的杨夫人首次为白色小鬼赋予了具体形象。杨夫人的坚持使端白开始质疑自己的帝王身份,黛娘和宫妇的遭遇是上位者权威的体现,而端白的帝王权威却受到了压制,两者结合在一起,潜意识里代表了围场遇刺的端白打算以此种方式结束掉端文兄弟,抹杀自己的恐惧。
后来黛娘又两次出现在端白的梦中,端白无意识地选择不被孟夫人等所接受的黛娘作为性幻想对象代表着他无意识地初次反抗,但这种反抗以黄埔夫人得知此事后迅速干预其日常起居而宣告失败。端白肆意的报复诱发了他童年时期的梦魇,黛娘在其梦境中的第三次出现似乎是为其提供一个“避难所”,使其沉溺于情色之中。醒来的端白对梦中的一切重复着一个“杀”字,决定以实际行动反抗充满恐惧和压抑的帝王命运。但当端白无奈接受黄埔夫人安排的大婚时,白色小鬼再次进入其梦境。他清楚地认知到自己无法反抗既定的生活轨道,只能在梦中幻想自己像鸟雀一样飞出宫门,在心底声音的催促下走索,“灵魂中有一缕轻烟在走索的过程中袅袅上升”,他对人生的态度也由反抗转向精神自由的逃离。
第七次梦境持续发生在端白午后小憩时,“一双沾满泥尘的草履”很明显地指向农人李义芝,但他却由此联想到杨松兄弟、端文。杨松兄弟代表端白对自己肆意报复的错误行为的恐惧,但也侧面表达了端白潜意识里对手足之情的向往。他和端文也是兄弟,却永远处于争权夺位的斗争之中。农人李义芝是讨伐端白的重要力量,这也是他和端文的共通性。这双草履踩上端白的御榻,背影像水渍一样充溢清修堂的每个角落意味着端白无法完成救赎。在燕郎描述了李义芝受到的数种酷刑之后,白色小鬼再次入梦,他们抓着一条模糊的神秘的光带。下一次梦境中先王向端白抛来绳子(光带被具象化),同时温柔地在端文额上刻上“燮王”二字,他才从真正意义上承认自己不该成为帝王。
人生疑梦:生命悲剧和宿命循环
第十次、第十一次梦境可归为第二重梦境——人生疑梦。燮国灭亡之后,端文被认为是亡国之君,史学家们分析是他的孤傲、骄横和自信葬送了国家。端白在第十次梦境中从一个局外人的角度和端文心平气和同樽共饮,他们发现双方都是被历史愚弄了的受骗者。
其实不仅只有他们,所有人都是被历史愚弄、陷入命运怪圈的可怜虫。黄埔夫人是这场错位闹剧的始作俑者,她为了权力扶植端白成为傀儡皇帝,可在弥留之际她呼唤的却是本该成为燮王的端文。以孟夫人、杨夫人、黛娘为代表的后宫女子有着更为明显的悲剧色彩,她们注定是帝王文化之下的殉葬品。彭王后、菡妃、兰妃是上一代后妃命运的循环和重复者,她们的勾心斗角随着端白的王位被夺化为泡影。端白、端文以及先代燮王更为清晰地表现了人生的循环,一代代帝王在权力的异化和抑制中走向焦虑、恐惧和孤独,走向历史的坟墓。这是他们无法挣脱的悲剧和必然宿命。觉空、燕郎、蕙妃作为给帝王带来温暖和慰藉的异类,必然不会被世俗所容,他们一一离去,少年帝王陷入了宿命般灭顶的孤独和恐惧之中。
燮国覆灭,当朝人物不分好坏全部走向生命的终结,最后一锹黄土盖住燕郎青灰色的脸,也埋葬了端白与旧时代的最后一丝联系。死亡将端白排除在旧的群体之外,留他独活于世咀嚼孤独的苦果。
他躺在燕郎和玉锁的新坟上做了无数个关于鸟的梦:“我梦见所有的鸟都是洁白如雪的,我梦见所有的天空都是透明无边的,我梦见所有的鸟都飞上了天空。我梦见了一个新的世界。”端白的帝王生涯伊始,鸟的影像一直反复出现。大婚前他梦见自己像林中禽鸟飞过宫门,后来喜欢上同样喜欢鸟儿的蕙妃,亡国的他耳朵里也灌满了灰雀一如既往的哀鸣,“亡”的叫声响彻异国的天空。他终于顿悟“亡”原是命中注定的。端白以追寻精神家园的方式逃亡和还乡,从历史的规范中逃逸出来,最终顿悟人生疑梦获得自身生命存在的价值。他在苦竹寺削发为僧,发现“一畦王”的木牌和幼时所用的狼毫,和前文“燮王读书处”遥相呼应,觉空为这位少年帝王提供了最后的归宿和解答,端白在走索和读书中似乎对人生的悲剧和宿命的循环有所领悟。
作家与白日梦:幻想满足与历史寓言
作者苏童说:“《我的帝王生涯》的写作大概只是一个很长的白日梦,在北京上学期间我多次去故宫,那里的红墙绿瓦浮云沧桑诱使你做这种白日梦,这个小说中的历史是无法对号的,因为是虚构,我写这个小说的真正冲动在于设想了端白戏剧化的一生,从帝王沦为杂耍艺人,其中的环节创造给你一种推理破案的快感,大起大伏的人生,正好配合我的多余的泛滥成灾的想象力。”这固然可信,但如果作品只作为作家的白日梦存在,舍去后期的读者接受,那它也许就失去了其本身的意义。苏童通过改变和伪装软化了《我的帝王生涯》的白日梦性质,通过纯形式的亦即美学的乐趣取悦于我们,在文本中通过自我个体存在和文化存在的象征隐语,借用历史的外壳对宗教意义上“堕落与拯救”的寓言原型做出了新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