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宴》:在广大世界,看到苍茫平阔
诗集《山水宴》记录了孤城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到当下的前后30余年间所历的山水风光和尘世风景。诗中,他以一个不断行旅、不断思索与感悟的诗人的视角和笔触,表达了他的情绪情感和对大地、人生的体悟与审美发现。
《山水宴》里的作品编排并不依据创作时间的先后顺序,而是相互打乱。这样,创作于不同人生阶段的作品,风格上往往略显差异。比如早年写于故乡的作品偏重古典婉约,中年写于旅途辗转中的作品偏重沉郁苍茫,因此初读《山水宴》,我常常产生“深一脚浅一脚”的错落美感。可以说,读《山水宴》像是踩着钢琴的黑白键来阅读。
对于熟悉孤城诗歌创作历程的读者,或是在《山水宴》里依据创作的时间顺序重新捋清其诗作并细加阅读,就会发现孤城30余年来的诗歌创作基本呈现出四种风貌,据此我们可以试着将其创作划分为四个阶段,这四个阶段也显示出孤城诗歌创作的四重境界。
孤城诗歌创作的第一阶段是1989年—2004年前后,这期间,孤城的诗歌语言丰润、清澈、轻灵,句式长短较为匀称,文字有南方雨季水分充沛的水润淋漓之感。如写于2003年的《春天,皖南一带》:“故乡一身湿漉,被草编的阳光/从雪地深处一再认领。新绿,正一寸寸从草根向上攀/坡上的羊群,等待被滋润。月光,笃定被静的雪悄然转租。/水聚拢的,新垦土捧出的/蛙鸣,一盏盏点亮乡村”。此外还有《那些草们》《雪盛满桃花的杯盏》《花蕾一层层打开春天》等诗作,这些诗歌语言汁液饱满,意象古典,呈现出古老的农耕文明的风景。
第二阶段主要是2005年—2011年前后,其间诗歌语言偏重于冷峭,用字极为简省,句式长短不齐且有强烈反差,语言跳跃性、情绪和情感的爆发力极强,长短句之间往往呈现出一种陡峭、孤绝,造成一种紧张感。这一风格也暗合着孤城此时的生活、精神以及情感状貌,彼时他从安逸的国企辞职出来,开公司、做生意,一边生活一边创作,一边做企业一边进行诗意的思考,他在这两种有跨度的生活和生存状态里不断切换,内心自有颠簸,此时他的诗歌时常激荡着一种沉郁和忿气。诗歌是心灵的呼吸,此阶段的诗歌映照着诗人内心的陡峭不平,从中我们常常能读到一种撕裂之痛,一种在沙哑叫嚣着的痛。
第三阶段是2012年—2014年前后,其间他的诗歌仿佛又回到草木葱茏的平原地带生长,《叙述》《西河书》《湖居》等作品恬淡、安静,有浅浅的自适。这个阶段在孤城的整个诗歌创作历程中,算是比较短暂的一段时期,此时他的诗歌吸收了一些散文化的笔调,句式较长,且长短较为匀称,表达上极有叙述的耐心,气息平和,呼吸平稳,呈现出一种张弛有度的松弛和舒缓。对应孤城的生活经历,此间诗歌的风格形成自有其缘由。这段时间,孤城事业发展进入春风和顺的阶段,他也将自己的小家从谋生的县城迁居到烟波淡淡的巢湖边,他的生活与八百里湖光相连接,在与湖相对的寂静光阴里将那些忿和痛一一抹平,他与生活、与自己达成和谐。其间他过得平静,活得相对轻盈,生活有一种雨后空气般的纯朴与清甜;同时,在文学上,这段时间他与诗友们一起行走山水,足迹遍及江南江北,诗里诗外,孤城的脚步可谓信步悠然。
第四阶段是2018年前后到现在,这一阶段的诗歌语言在句式和用语上综合了前几个阶段的特点,情感深厚沉潜,诗境平阔。这一阶段里,孤城的山水行旅之作特别多,那些写于不同纬度和经度、写于不同海拔之处的诗歌,意象繁复,既描绘出途中风光,也流露了诗人的旅途之倦和乡愁之思,但情感往往都是在貌似波澜不惊的叙述下抵达深邃。《在和平寺晒太阳》一诗,读来令人动容。“台阶上,钟声与缭绕紫烟/各自飘散,/各自有不事表述的孤行。/像门环拴不住刹那和永恒之闪念,在内心/踏空的光瀑。/那一刻,阳光在和平寺。/只是因为那一刻,驻足者不在别处”。这首诗虽然写行旅中的孤独,但这孤独被诗人安置在和平寺的阳光下,被禅寺和阳光包容,于是孤独里有了一种澄静与圆融,甚至是一种慈悲。雪是孤城诗歌中频频出现的意象,在大自然的世界里,雪下着下着,世界就安静了。这安静里有深邃,有沉潜,有辽阔。
纵观《山水宴》,凝望孤城诗歌创作的四个阶段,可以用水来比喻:第一阶段,青年期(20岁—35岁上下),其诗是春天江南的山中溪水,明亮、婉约、轻灵;第二阶段,后青年期(36岁—42岁上下),其诗是江水出峡,于困顿中寻求突围,情绪湍急,语言惊涛拍岸;第三阶段,青年向中年的过渡期(43岁—45岁上下),其诗是潭水,恬静、随喜;第四阶段,中年期(47岁上下到现在),其诗是大江大河走到平阔的中下游,河谷开阔,平静的波纹里倒映着两岸嵯峨的山影,此时诗歌虽然文字孤寂瘦挺,但情感静水流深,情绪有大河入海的笃定,气象阔大。
这四个阶段不是截然割裂的,也不是各自孤峰耸峙互不关联,四种风格在其创作的各个阶段存在相互杂糅和融合衔接的现象。比如写于2009年的《剩下来的时光,我打算这样度过》,虽然属于第二阶段的作品,但是其中的闲适情调和散文化笔调却和第三阶段中的许多诗作一致,或者说这首诗的创作已经为第三阶段的诗歌调性暗地作了铺垫。同样,写于2014年的《供词》却并不显示第三阶段的主体风格,反而延续了第二阶段的语言冷峭,“一江出鞘——冷光——伸向地平线/有时/干脆架到落日的脖子上/我们半零落”。
总的来说,孤城诗歌除了在其创作的不同阶段呈现出风格差异外,其诗作还鲜明地体现出一脉贯穿的风格特点与美学特征:一、用情极深。四个阶段中,情感的隐现处理有变化,整体上呈现出情感越来越沉潜,越来越深厚,越来越大象无形。二、用字极省。诗歌创作中,孤城狠心剔除掉语词之间的冗杂,去呈现语言的“骨头”。这种“骨白如雪”的语言,使得诗歌的张力大大增强。如他特别为人称道的《养鱼经》:“一条鱼孤单/两条鱼乏味/三条鱼/刚好/救活一缸水”。全诗五行三节,共21个字。阅读中,读者可以从中生发出各种对人生、社会、历史、人性的理解。三、意象丰富。孤城笔下几乎没有什么物象不可以入诗,草、阁楼、铁匠铺、冰瀑、亮瓦、尘埃、蚂蚁、鱼缸……再寻常的物象,孤城都能发现哲思之光,或者从中寄寓人间复杂难解的情意。在孤城的眼里,万物里皆有“我”,这个“我”是诗人,也是众生。四、讲究炼字。中国古典诗歌特别讲究炼字,许多时候往往是一个字点睛救活一首诗,孤城的诗歌从古典出发,经过四个阶段的不断生长,始终特别注意炼字。《山水宴》里的第一首诗是《铁匠铺》,“人世如淬”,孤城将这首诗作为诗集的开篇之作,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用字用词使的正是“淬”的诗歌手艺。
《山水宴》是孤城的第二本诗集,他将山水诗从故乡写到远方、从青年写到中年、从大地上的自然山水,写到内心那些层层叠叠的地貌。他在广大的世界里行走,在描绘山水的文字里让自己退得更小、更隐秘、更沉默,我们从中看到了大地苍茫平阔。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