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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于彼方的故乡遥望——北乔《大故乡》的风景诗学

发布时间:2024-03-09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故乡是写作者灵魂和情感的胎记,在心灵上也在作品里。”故土之思是文学永恒的母题,纸墨书香里翻涌的情浪总有乡愁的一席之地,而月亮也往往是诗人最爱寄托的对象。出生于江苏东台的北乔,集诗人、作家、评论家于一身,他曾出版诗集《临潭的潭》、文学评论专著《诗山》《约会小说》、长篇小说《新兵》《当兵》和散文集《远道而来》等近20部作品,获得过第十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黄河文学奖、海燕诗歌奖、刘章诗歌奖、三毛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等一系列大奖。作为跨界写作的代表性诗人,北乔诗歌世界里的乡愁和月亮同样有着血缘般的亲密关联,无论是“你用月光拨动我的忧伤”(《夜是月亮的床》),还是 “这个中秋,高原走进月亮的忧伤/月光,再也守不住矜持”(《中秋雪》),月亮那略带忧伤的朦胧美和孤冷的乡愁在诗人的笔下融为一体,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真实感,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共情。

不过,一年前北乔推出的诗集《大故乡》远不止对乡愁和月亮单向度写作,作为入选中国言实出版社“新时代诗库”丛书之一种,该书中的162首诗歌将北乔心目中的“生命之味”、“神秘之象”和“山水之境”进行恰到好处的艺术诗写和美学杂糅。这位有着“当代行吟者”称喟的诗人怀着对故乡的挚爱、对故土的深情、对旧友的怀念,不仅叙写了他心心念念的故乡,而且书写了他生活、学习、工作和抵达过一系列地方。

北乔放眼于自然,在山水景物间描摹着个体的生命回忆,他笔下灵动的风物充盈着生机与活力,他笔下鲜活的景物流淌着思念与爱意。他是异乡的旅人,也是远归的游子,以诗意的眼光出入于风景的此间与彼方,构建着属于他的风景世界与生命诗学。

一、生命之味:风景诗意的建构

段义孚曾指出:“风景是一种意象、一种心灵和情感的建构。”在中国文学中,风景一直被视为建构诗意情韵的重要因素之一,古今文人墨客往往寄情山水,在风景里寻找个体的精神家园,他们将风景与人生连缀,建立起形而上的情感关联,在寻常风物之外描绘物我合一的琴瑟之韵和生命之味。

北乔正是以含情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走过的每一寸土地,在每一处风景的记录里构建着自己独特的文心与诗学。他笔下,山川的耸立与河流的涓滴无不拨动着他远行的心弦,承袭千年文脉而来的山水情心在笔墨间也叩问着他的生命。于是,在海口,白日渐隐海浪翻涌间诗人“眼前只有未曾隐去碎片”(《仍然需要想象》);在三亚,老人与孩子身影交错间“年轻的生活翻动古老的传说”(《岭仔村》);在马鞍山,诗人越过历史的车辙与李白对望,“诗文晃晕了我的目光”(《与李白相遇马鞍山》);在周庄,青砖绿瓦巷道窗沿里诗人恍入梦乡“周庄的前世今生,在巷子里走成弯弯曲曲的念想”(《周庄的巷道》)……诗人行吟于山水与人文之间,以含情的双眼欣赏者风景,呼唤着景与人的内在共鸣。

在北乔笔下,纯粹的自然并不存在,每一场烟雨朦胧、每一次鸢飞鱼跃都呼应着他的人生哲思和生命喟叹。假若说同为观看者,波德莱尔以“被异化”的目光,茫然凝视着资本主义下欲望的产物。那北乔便是用收藏家般的热切探寻着风景之下的诗意。他走过,他发现,他在自己的精神王国将之诗化,使注视的短暂性获得了一种隽永的表达,现实的风景沉入意识投射于理想,完成了审美化的过程。特别是当这种审美化的对象聚焦到自己最亲近最亲密的人身上时,诗人从容的笔端顿时颤动起来。例如,北乔对父亲和父老乡亲的抒写——

“父亲/全天下最令我恐惧的男人/远离父亲/是我走出家乡最强的动力//没有父亲/父亲节 只是/毫无生机的塑料花”(《没有父亲的父亲节》);

“我坚信 父亲一定抱过我”(《和父亲拥抱》);

“这根木棍,槐树的粗枝/我的敌人”(《想念父亲》);

“父母是隔在子女之间的生死之墙”(《我不痛,我只是疼》);

“父母去了远方的远方/我的世界从此不再有目光”(《父老乡亲》)。

这里的风景有一种粗糙的、不事雕琢的美,与其说,这是诗人心灵冲动的深情讴歌,毋宁说,这是诗人压抑已久的真情流露,是炽热的、涌动的、带着灵魂悸动的诗意叙写。日本学者柄谷行人认为:“风景书写就是中国小说现代性特征的一种重要体现:一方面它可以成为小说叙事结构的中心,另一方面它还可以成为话语表达的载体,饱含丰富的现代内涵。”柄谷行人对小说结构与意义的分析同样适用于诗歌创作。因为,风景是人类个体对自然的感知并对其进行的人文化建构,人是其中的核心内容,风景的发生是作为人类心灵的一种内饰呈现,人的生命价值和生命意义皆在其中不断发现、重组和建构。北乔的诗作正是个体在现代审美意识的引领下,将纯粹的“自然风物”脱离现实芜杂,围绕生命之味,描绘出日常景观下无限深沉的人生思考,彰显简朴、透亮和丰富的生命诗学。

二、神秘之象:风景诗景的体悟

人类的天性让我们总是对于远方的、异域的、陌生的风景更加向往也更加容易感知,透过诗人的神秘之象,更新后的感官对于风景诗意的体悟以及对美与人生往往有着更加敏锐的思考。段义孚曾言:“我们可以说只有外来访客(特别是游客类型的访问者)才有一种观看的视点,他的风景感觉常常等同于使用他的眼睛组织画面。”他认为新奇的景色促使外来访客产生表达的需要。从审美层面来讲,风景总是局外人的风景,带有先天的神秘感和新颖性。

作为一个足迹遍布天南海北的行吟诗人,北乔的旅行所到之处不过是一个异乡人的到访,但正是基于陌生人的视野和与生俱来的对于异乡的神秘感,风景的异质性被发掘、放大。与故土迥异的风物让诗人在景物之外的时空里充盈着独特的生命感知,历史与现实重叠,过往与当下交融,让北乔的诗作充满了独特的情感体验和审美视野。在诗集《大故乡》中,诗人漫步于玉门关,行走在敦煌,眼前有石窟戈壁,耳畔呼啸的是黄沙狂风,这一切让从下生长在江淮文化下的诗人感到陌生、神秘和新鲜,对风景的描摹和凝望也自然而然地带上了异乡人独特的审美眼光和审美感受。

在《早听说过你的名字》中,诗人北乔便是以一个远方的来者的形象记录着嘉峪关的风景。沉默地、巍峨地矗立是这座古老城池带给外来者的第一印象,诗人初见的嘉峪关便是挺立于大地上的一个脊梁,向这位远方的来客昭示着千百年来“大地的另一种生活”。于是,旅人兼诗人的作者开始在历史和记忆间寻找这位沉默巨人的身影,“你的名字矗立在历史中,远比/你的身姿更雄伟/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时/你在我的想象之外”。独特的生命经验让北乔产生了全然不同于当地人的观看视野和审美感官,在诗人眼中岁月里始终矗立的“静止”于常年漂泊的他而言未尝不是一种风景的“行走”,动与静的分野在诗人眼前的风景和生命的风景里交汇,于是诗人喟然长叹:“静止,才是最长久的行走/你我互为背影/嘉峪关,其实是条站起来的河流”。

这份旅人的异质性体验与感悟让作为诗人的作者作品情韵表现得更加丰满。在北乔的诗歌世界里,无论是甘南迥异的高原风物还是敦煌独特的沙漠风光,于他而言是何等的神秘而陌生,但正是出于对这神秘而陌生的自然风景的亲近又呼唤着他的文化感知,这让北乔在诗歌创作时,既能与其自然风物共振,又保留着外来者的清醒,以自由的姿态,凭借个体的书写经验和情感体验进入日常生活的细部与深处,写作出性灵深处的诗句。比方,关于时间:“一只巨大的脚印,比整个世界还大/我的到来,让这片草原更加孤独”(《天祝时间》);比方,关于地点:“岭仔村的每个清晨、梦舒展成帆,渔船像鸟儿的鸣叫”(《岭仔村》);比方,关于空间:“天空一片宁静/因为那刚刚醒来的阳光”(《黄姚诗经》),等等,所有这些,都是异地异乡异域的神秘之象带给诗人的独特诗景和生命体悟。

三、山水之境:风景诗情的牵念

北乔的《大故乡》虽是诗集,但读起来更像是一本旅行者见闻所感的记录,是一封游子思乡回望的情书,既有着山水风景的散淡之美,又蕴含着深情的诗情牵念。谈及自己故土之思,北乔说:“我从来没有把所写的地方当作远方,在情感上,我从没有把所写的地方当作风景当作远方。此心安处即故乡,或者我总是怀着故乡般的情意在写某个抵达的地方。”诗人多年来行走在此间与彼方,乡土的情结像无处不在且挥之不去的影子缠绕在心头,在每一个梦境里梭巡,在每一束晨光中流连,不断缩小、放大,直至晕染成一副理想状态的故乡山水。在寻找自我和寻找故土的旅程里,诗人的原乡已不再确切到某个具体的场景和时刻,所有存放心灵的风景都是诗人梦想的“阿卡迪亚”。地理上的联系经由情感与精神的加工转换为与自然、土地的深层共鸣,破开了乡土亲缘的狭义规范,走向了更原初的呼应和更辽阔的书写。

从风景文化学意义上说,一种自然,在书写的措辞中渐成为一种审美记忆,甚至成为一种人类集体的家园追忆,塑造了人类脑海中最为理想的形象。自然本身存在,但当我们开始用语言描绘它,它就开始从客观走向主观,逐步具有作为理想的投射物的功能,所谓人化的自然,因为某种牵念,呈出来的大多带有理想状的自然。北乔的创作正是塑造理想家园并文化还乡的过程,他笔下的风景尽管跨越南北东西,却共时性地展现着人类的生命哲思和纯然的生态活力。在《我在冶力关》中,山谷的岩石根须展示着甘南高原的辽远,可冶海水浪却让诗人同样回忆起家乡的海螺;在《路过冶力关的一片油菜地》中,山泉流淌,油菜花一如故乡金黄,于是诗人感叹“我认为这油菜花是家乡的,算一种奇迹”。北乔笔下的还乡并非地缘上的到场,而是情感和记忆的再临。在《东台味道》中,诗歌前三小节均以“想起美好,就会想起”开头,接着以亲切鲜活的笔触将故乡生活的细节娓娓道来;在《朱湾》中,诗人接二连三的想念、记住以及定格的审美凝眸,无不表明让他怀恋的是故土岁月里最难以忘怀的刹那。

虽在异乡,眼前所见可为故乡,虽在故乡,但记忆所念才是故乡。故乡在诗人探寻和回望里被内化为了一个符号,成为最理想的形象,而真正的故乡既不出生地也不是行走的异乡,而诗人立足于故土之后的对于当下和远方的纯然自我的文学想象。正是诗人不断行走又坚持回望的生命诗学构建了独属于诗人北乔笔下的“大故乡”,这里的“大”不只是时间之大和空间之大,如“甘南的星夜/抽空了人间/我成为大地唯一的坐标”(《在甘南仰望星空》);更是精神之大、思想之大和境界之大,如“眼前,白色的火焰在跳动”(《雨中东湖》),以及“牧人入睡之后,马头琴开始流浪/就像静立的白马正在回忆消失的闪电”(《这万物归位的草原之夜》),诗人甚至承认自己就是世俗的:“白天与白天之间,有一条黑暗之河/只有梦和梦的的躯体可以穿过”(《我是有脸面的人》),这样的牵念和独特的视野让他能够在宏阔的大地上深情而又自由地写作出自己的故乡情歌,留下了一片真挚纯净的性灵之地。

萨义德说:“我们所处的时代已经变成了一个寻根时代,一个人努力在关于种族、宗教、社群和家庭的集体记忆中寻找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不受历史破坏、远离动乱年代的过去。”北乔以物我合一的审美凝视和“在场”式的写作姿态不断迈向文化归乡的旅程,在自然山水间以行走的哲思和诗意的想象营构出一处安放灵魂的净土,其丰富的自然景观和个人独特生命体验交融使他的作品形成了一种出“入乎静思、入乎动情”的圆融诗境。不仅如此,诗人在自然与精神滋养下自由意志的书写剥离了人世间的喧嚣芜杂,经由风物景观的语符化为行吟于自我奔放的原野,虽然粗砺但是真实;也许没有月亮,但一定会有星辰、江河和大海。

总之,北乔在自然风物和人文风景的牵引之下抒发他对生命的种种感悟,精心打磨并勾画出属于诗人独特的审美空间和文学世界,为当代诗坛的风景诗学注入了丰沛的血力,为行走的歌吟和乡愁的书写提供了优秀的范式。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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