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与有意义
生活在信息时代、云时代,似乎只要动动你发财的手指头,划拉划拉手机屏幕,想看啥文章,就能随时查阅到啥文章,那还需要什么文章——譬如杂文——选本吗?然而事实上,越是信息爆炸时代,越想读到高品质的文章,就越需要“精彩而精确”的选本,就越需要“经读而经济”的选本。
就杂文而言,从网络上即时查阅到的文章,或者手机上随机推送“投喂”你的文章,多属于“杂而不文”,不少是碎片化、鸡汤化、浅薄化、粗鄙化、同质化的,而且还有标题党、倾向性、喷子式的急就章和流量文,如此等等,未必是你要看且想看的杂文,更未必是同类题材中的精品杂文。这就需要在大量同类体裁或题材的文章中,作出“专家视角”的归类、比较和选择。选择,孕育在比较之中;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而普通读者,不仅缺乏归类、比较和选择海量文章的充裕时间,也未必具有长期性专业训练、专业研究的“专家视角”。这就很需要阅读在某个方面、某个领域具有权威性专家的选本。
在下不敢妄称具有“专家视角”。不过,在近四十年阅读杂文、研究杂文、写作杂文的编辑生涯中,对于如何选择好杂文,有一些粗浅的体会与认识。传统的说法,一般是既有文学性,又有思想性,这样的杂文就是好杂文。我想强调的是,好杂文不仅具有文学性与思想性,同时更要具有创新性与原创性——所谓文学创作,最根本的就是原创与创新。所以,我选杂文的时候,主要看四点:既要有意思,还要有意义;既要有新意,更要有深意。
所谓有意思,其中也包含着有新意,了无新意的文章还能有多少意思呢?故有意思,体现的是杂文的文学性与创新性。
西汉刘向讲过“意思横生”,即相当于妙趣横生。意思,说浅显一点是意趣、意味,说深刻一点则是意象、意境。王国维讲:“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杂文不仅仅有议论,也有述事、写情与写景,俗话常说“摆事实,讲道理”,不“摆事实”的“讲道理”,很容易“放空炮”。强调有意思,就是强调杂文的趣味性和感染力;当然,也可以“沿波讨源”,考察一个作家的表达力与表现力。魏文帝曹丕《典论·论文》讲得好:“文以气为主,气之轻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对于“气”,历来学者阐释为作家的“气质”与“素质”。那么“文以气为主”,则似乎可以诠释为,不同“气质”与“素质”的作家,通过其作品所表现出来的特色鲜明、卓尔不群的“风格”与“风骨”——这就是文学作品所必须具备的独特性之本质要求。
我对杂文的定义是“政论的诗”,因而好杂文具有诗性之美,具有诗的品格。宋人张戒《岁寒堂诗话》对不同“风格”的诗及诗人举例阐明:“阮嗣宗诗,专以意胜;陶渊明诗,专以味胜;曹子建诗,专以韵胜;杜子美诗,专以气胜。然意可学也,味可学也;若夫韵有高下,气有强弱,则不可强矣。此韩退之之文,曹子建、杜子美之诗,后世所以莫能及也。”风格即人,风骨迥异,“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正所谓“气之轻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不过,张戒严格地将阮籍、陶潜、曹植、杜甫的诗,分别定义为“意胜”“味胜”“韵胜”“气胜”,不免有些主观片面,胶柱鼓瑟。“风格”是整体,不是点面。“风格”是学不来的。苏东坡晚年倾心所作的若干首和陶诗,与陶诗之韵味美感相去甚远,即证明“味可学也”大谬不然。无他,东坡与渊明之“气质”“风格”大不同也。同理,那些有意思、有韵味、有特色、有气象的杂文,各有各的“风格”与“风骨”,各人呈现着一个独特的自我,都是文学创作中的“这一个”,都是学不来的。诚如网络流行语所说的:“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这也正是文学创作的“难能可贵”之处。
所谓有意义,其中也包含着有深意,没有深意的文章还能有多大的意义呢?故有意义,强调的是杂文的思想性与深刻性。
唐代韩愈《答侯继书》云:“仆少好学问,自五经之外,百氏之书,未有闻而不求,得而不观者;然其所志,惟在其意义所归。”韩愈所讲的是,自己青少年时期“好学问”,广泛涉猎经史子集,就是为了了解其价值内容,领会其思想含义。韩文的“意义”指价值与含义。东晋葛洪《神仙传·蓟子训》记述:“(蓟子训)性好清澹,常闲居读《易》,小小作文,皆有意义。”葛文的“意义”指的是思想与道理。意义,简而言之,就是价值、含义、思想和道理。我国古代的哲学家和文学家,常把高妙而深奥的“意义”概括为“道”。就文学创作而言,历代文章巨擘及文论大家,莫不极言“道”对于文章的至关重要性。刘勰讲“文原于道”,韩愈讲“文以载道”,柳宗元讲“文以明道”,欧阳修更是主张“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我说杂文是“政论的诗”,“诗”及其诗性属于意思范畴,侧重于意趣和意境,即南宋严羽《沧浪诗话》所谓“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而“政论”则侧重于阐说文章之观点和意义,是一个“讲道理”的过程。“讲道理”就是把“道”条理化、逻辑化、圆融化、合理化,是“意匠惨淡经营中”的整个杂文创作的营构过程。实质上,所谓文学创作,就是一个“文以畅道”的过程。
杂文是立论的文体,创作是创新的工程。对于杂文创作来说,最难最关键的就是新观点、新意义的发现。举一劣例吧。记得1998年1月份,在下写了一篇小文《每逢佳节倍思官》,说逢年过节,有些人老是琢磨“领导”家里还缺点啥?总想着去作“奉献”呢。此文在《中国妇女报》发表后,呼啦一声不少报纸上出现了“倍思啥”的杂文,其实,有些写手只盯着那一点新意“倍思官”,别的不免于老生常谈。如果写一篇杂文,没有新观点、新意义的阐发,跟风儿是毫无意义的,“生吞活剥”更有污于品格。杂文存在的独特价值,还在于它是“批判的武器”,鞭恶就是扬善,激浊也是扬清。所以我一直以为,杂文创作是一个“文以畅道”的过程,把善的与恶的人或事物乃至于故事中的深刻含义、深邃哲理和深美价值(审丑也是审美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挖出来,讲明白。当然,最好要阐说得流丽,表现得精美。
对于创作状态中的作家来说,“分”而言之,意思是情愫和趣味的赋予,意义是思想和价值的赋予;“总”而言之,则只有把意思和意义水乳交融地糅合一起,作出来的杂文才会寓意深远,发人深省,出人意表,给人启迪,才能真正做到“小小作文,皆有意义”。
当下,对于杂文选家来说,最难的不是对好杂文的判断,而是对好杂文的选择。值此瞬息万变的信息时代,如今纸媒正在急剧萎缩,而在“生命力旺盛”的一丛报刊中,特别是不少报纸的副刊园地中,杂文这一品种正日益萧索。好在,“但肯寻诗便有诗”,总有那么一众在副刊园地精心种植“金蔷薇”的坚守者,总有那么一些令人惊喜的散发着“玫瑰香”的好杂文,成就了这本杂文年选《生如拉链》。杂文,是具有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一种短小精悍的文体。鲁迅先生说它是时代的“感应的神经,攻守的手足”。这部年选里的大多杂文,均是从小道理中生发大道理,从小故事里开掘大意义,以小见大,融古贯今,言近旨远,韵味深长。这也属于用中国故事讲中国道理,从而展现精深的中国文化,褒扬淳厚的中国精神。
(本文系辽宁人民出版社“2023太阳鸟文学年选”杂文卷《生如拉链》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