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苍凉、人间“恓惶”与无尽的悲悯——评吕新《深山》
吕新的《深山》是一部记忆之书、历史之书、命运之书,也是一部浑厚的大地之书,这是作家献给晋北大地的又一部诗篇。小说回望了吕梁山深处人们所经历的一段特殊岁月,以几个小人物为中心,对他们的命运进行了交叉呈现,同时还写到了无数个同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普通人。小说的副文本“杜林笔记”也是对小说主旨的某种揭示和阐发。杜林对老师说,“我要写出这人世间无限的悲凉和荒唐”,其实就是小说的核心主旨。由此作品有了荒凉的底色,但吕新的写作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对个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高姿态,更不是劣根性的继续批判,而是体现一种无尽的悲悯情怀。恶劣的自然环境、荒诞岁月时代背景、命运的造化,种种因素叠加,让人们只能选择这样的生活,个体被命运的车轮碾过,却依旧坚韧地抗争着,他们像坚硬的石头,顽强地生长,作家悲天悯人,诉说着悲情,并致以崇高敬意,敬畏这些坚韧的生命。
一 大地的苍凉
《深山》是作家吕新献给故土的诗篇,大地本身便是作品最为伟岸的主人公之一。深山贫穷、愚昧、落后,但这又是割舍不断的故土,因此作家对故乡怀着十分矛盾的心态。杜林笔记中有这样的话:“该如何呼唤你,我的又黑又瘦又聋又哑的故乡?该如何描绘你,我的狂风大作荒山秃岭的故乡?”可见叙述者内心充满着矛盾、惆怅,杜林想以一首诗献给他生息的这道荒诞的山谷,献给山谷中让我们悲欢的这片贫瘠的土地,但是又总是觉得难以写出,从来都词不达意,谬之千里,不能够得到准确又丰富的表述。这明显是走出大山的人对深山的回望,不同于一般的诗意化想象,而是呈现一种最为原始的一面。首先,这是贫瘠的深山,作品对贫穷进行了具体呈现,比如五灯家是这样:“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看看他们那个家,脏烂旧不说,满家也没有一件新东西,就连喝水的那个碗也是豁边的,还没算上碗底的一道比头发粗的黑缝……”
土地贫瘠,自然条件差,生存环境的艰辛而险恶,居住在这个寒冷的山区,很多人都有着腿疼的毛病,大人有,小孩子们也有:“有的孩子,即使很暖和的夏天也不能正常地走路,腿上布满了铜钱那么大的脓疮,只能用两只手撑着地,像动物一样四条腿在地上爬,碰到泥,碰到水,碰到满地的圪针,玻璃碴子,就过不去了,就得绕着爬过去。”这是明显的地方病书写,寒冷与饥饿导致营养不良,还是归结为贫困的并发症,因为装粮食的缸里永远都是空的。关于饥饿的记忆作品进行了反复书写。小说开始的章节,五灯与三爷在一起讨论吃食,对肥肉十分渴望,想象吃肥肉时候的样子,还展开了皇帝吃什么饮食的讨论,三爷过生日,也只是吃了五灯带去的一只不知名的鸟。对吃肉的渴望和幻象反衬着现实的温饱问题。小说还描写了山区孩子在营房外面的泔水桶里找食物吃的情形:山区里的一些孩子,手伸进泔水桶里,捞起那些漂浮的小岛般的白色肉块,把肉块上面的泔水攥干净,然后飞快地放进各自的嘴里。如此等等,都是关于饥饿的记忆。还有那些铤而走险的人们,语文老师偷炭被挂在铁丝网上,生病了让兽医来打针。杜林笔记中他和父亲的一段对话,也将这种贫穷、平淡的日子描摹得淋漓尽致,而且杜林的父亲还是一个村干部,干部家庭尚且如此其他的人活得何其卑微可想而知。贫瘠的土地让劳作并不能换来等价的收获,因此,在颜色谱系之中,劳作其实才是最黑的部分,劳动者的白眼珠闪烁在其中。
长期的闭塞带来的更为致命的还是思维观念的落后,精神世界的荒芜,这里的人们不知道诗歌有什么作用,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最常去的远方就是有供销社的地方。深山的人们认知十分局限,对很多事物都不知道,水果只知道杏儿和西瓜、面包不知道为何物,“北纬40度”更不知道是是什么概念,他们局限在狭小的生活空间中。小说在不经意间有对深山之外世界的描写:“三爷不知在哪一年去过一次翠屏的家里,回来后逢人就说那里有多好,地是平的,没有山,没有沟,连太阳都和这边的太阳不一样。”这样的对比也旨在说明深山的穷困。樊星曾说,吕新是擅长写诗化小说的,他显然具有诗人的气质。《深山》继续在这片土地深耕,继续着诗意化的表达。同时也在进一步反思,“诗有什么用处或作用”,尤其是对这片土地上的农民而言,远不及一张驱鬼符重要,带着这些疑惑,作家一路坚守,一直寻求抚慰灵魂的东西,因为他坚信无论人间多么“恓惶”,精神食粮同样不可或缺。
二 人间的恓惶
苍凉大地上,上演着人间“恓惶”。作家在小说中使用了“恓惶”这一具有明显地域特性的方言,而这也是作家所描写的乡土大地的真实写照。整部小说是从深山走出去的杜林对自己故乡的一种怀想,是对自己成长经历的回溯,那是物质匮乏与精神贫瘠的年代。这里的人们一辈子只会遇到两件像样的事,婚礼与葬礼,也即是生与死。从一开始的二灯去世,到小说结尾耗子赶车出事故去世,首尾相连。耗子一家三口的离世贯穿了这部作品的始终。生老病死,就是这片土地的日常,“他们是这样的一些人,攒点钱,放几声炮,请半个村里的人吃一顿,娶个媳妇回来;一些年以后,再放几个炮,再请半个村里的人吃一顿,然后打发个死人出去,这就是他们一生中最隆重最盛大的两件事。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的大事。”小说不断地书写死亡,五灯的二哥二灯在饰演赵匡胤的时候在戏台上喝了一碗酒(水),然后离奇去世。耗子的父亲、母亲先后离世,然后是耗子;小说第二章开始的时候,孙家六兄弟已经只剩下孙五了。一天天地,一年年地,就这么往前骨碌着,有人死了、不见了,又有人出生了、长大了。“恓惶”的生活大抵如此。
小说多次提及女性被侵犯,这些都是生活的苦难对女性命运更为严厉摧残的后果。耗子的母亲突然离世,五灯的母亲生病,还是人们口中的“那种病”,上面提到这里的人们一生中另一件最重要的事是婚姻,但是这只和生育有关,而无涉感情,这里的夫妻之间没有爱情,杜林也是这个深山的一员,有人给他说媒,杜林不接受那种媒妁婚姻,但是这里的哪一段婚姻不是媒妁之言,甫以各种利益交换呢?
“恓惶”的人间也充满险恶。小说一开篇,耗子便感慨“人世间险恶无比哩”,杜林也说道,“这苦难的人间。”总体来讲,《深山》是对苦难生活的记忆,小说自始至终都在呈现这种苦难和险恶。物质的匮乏、人心的险恶、精神的贫瘠构成了这片深山最为真实的状态。女性、儿童这些弱势群体的命运遭际更为可怜。小说有一个细微的情节,两位当婆婆的人在一起聊天,说起为了防止自己的媳妇在外面“乱来”,恨不得给她们的私处上一把锁,如此奇怪的言论,足以说明女性所处地位。村里的女性普遍投向村支书,其实是为了摆脱恐惧寻求某种保护。孩童们那些些奇奇特特的思维,归根结底也是源于恐惧。
小说也是对生命群像的描摹,不知道自己生日为何时、渴望吃上一顿肥肉的三爷,失去丈夫在舅舅安排下改嫁的二嫂,远嫁而来郁郁寡欢的老赵媳妇,幻想着爱情的美琳,有着正式职业的矿工老赵,才不遇的霍琪老师……小说书写了蝼蚁般生存人们的各种景象,一种愚昧的、盲从的心态,只跟着人群走,并不知道要去干什么。每个人小人物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一直提防着他人的校长、银焕的疯癫、女性投向村支书的怀抱、七板对村支书的维护、连富与兰贵的冷漠、不愿屈服选择出走的杜林,甚至那个一边埋人一边吃瓜子的人,还有那些寄希望于神灵的保佑、抢购黄布辟邪的人们,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抵抗这种命运的摧残。这些看似身份不同的人们,其实是种都绕不开深山的“环绕”。
而谷正楼这一人物则明显属于另一圈层,利用手中权力,行使着“恶”,这是作家的另一层书写,表现一种“平庸的恶”。谷正楼的种种形迹,都与这种“恶”有关。人们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但是一些人的死对另一些人来讲是好消息,比如银焕的死对校长而言,在裴老师看来,于校长而言就是好消息,小说也的确提及校长的谋生了一种想象中的作恶,比如他幻想银焕头破血流的情景。尤其是最后耗子离世,无论是哪一个人,都对这个孤儿没有绝对的恶意,平庸的恶导致了耗子的离世。小说总体上是一种冷色调的书写,而这一切,都有特定的历史背景,是畸形时代造就的,这是被当代作家们无数次书写的那段历史。
三 历史的荒诞
《深山》是一部思索历史的小说。吕新对历史有自己特别的关照模式,作品中各种历史事件反复出现,时代背景还是比较明晰的。可以说,历史就是那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控着一切,比如学校和校长,接受上级的指示,办小农场,但是很快就停办,“地洞”“高灌站”也都是受这只手的影响留下的历史痕迹。杜林笔记中说自己后悔的一件事是“当年没有站出来给呼殿明做证”,很明显是为了明哲保身,“当年”也指向那个荒诞的年代。
作品着重在表达一种历史的荒诞,寄寓了作家独特的历史观,那段历史在小说中若隐若现。比如小说有杜林参加写作组的经历,分配的任务是写出本县地主刘万鼎的斑斑劣迹和罄竹难书的罪行。但其实地主早就去世了,但谭组长却说“人死了,可是罪恶并没有死”。而霍琪老师的任务更加荒诞,“揭露东汉第一个皇帝刘秀的罪行”。霍琪老师书法的用武之地是贴在大街上各种字体的标语。这些荒诞的举动都是那些政治运动的组成部分,是在深山的具体落实。
《深山》是一部与历史有关的小说,大量的历史痕迹在小说中出现,饥饿记忆是对特殊时期的书写。小说写到,一个孩子去割猪草,浑水摸鱼地拔起了队里的十几根萝卜,恰好就被治保主任孙五看见了,孙五就在地头边的现场逼他把那些萝卜全都吃下去,然后又亲自押解回来。在这之前,那孩子坐在地头前边吃边哭,撑得肚疼,还得继续吃下去……“四两油”偷了一只鸡被发现,按坏分子定性,以后每次开大会都少不了批斗他,一直到死。这些情节,都和特定的历史语境有关。政治运动此起彼伏,天灾人祸叠加导致大饥荒,不断有生命逝去,留下“扑通一声”。
此外,乡村的政治生态与基层权利问题也指向历史的反思书写。作威作福的村支书谷正楼对女性的占有以及家庭条件的优越,明显与他手中的权力有关,而权力被滥用也源于那样荒诞的年代。在小说中,所有的人都陷入某种恐惧之中,这种恐惧,与恶劣的生存环境有关,但根源还是那样一个恐慌的时代。作品不正面写历史,但是却始终围绕着历史展开。历史的痕迹散布在生活的每一罅隙处,而观念更具有延续性,深入每一个体的内心。
《深山》是对历史书写的一种全新尝试,凭着记忆感觉的流淌,过去的岁月慢慢浮现,这既是小说人物杜林记忆里的深山,也是作家对故土的怀想,对历史的深刻体悟。宏大的历史被个体命运切割,贫瘠而荒凉的深山也有无尽的真情和生命的浑厚。作家一直在期待改变,等待希望的萌芽。小说写到王保保对报纸的渴望,其实也是对知识的渴望。对走出去的渴求,改变的某种期盼。杜林作为叙述者的出现,使得小说不单是进行客观的呈现而已。当然,也有另外的一种可能,那就是杜林本身对出走的渴望,因此对自己的故乡有种异样的感受,呈现出一种启蒙的姿态,甚至不乏夸张成分。很明显,对那些出走的人并没有过多的描述。
在技法上作家延续着自己的风格,事件总是断断续续,隐隐约约,懵懵懂懂,凭着感觉推进小说。很多人都活在幻想的世界里、梦里的世界,如三爷对吃食的想象、七板对异性的想象、美琳对爱情的想象等。特别是,小说处处呈现孩童思维中的世界,透过他们的视线,用孩童对深山的记忆,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被交替浮现出来。比如五灯对二哥突然离世的种种猜想,以及对凶手的怀疑、跟踪。家庭与社会一同给这些幼童带来严重的心理创伤,使得他们充满着奇思妙想,天马行空。大量的非自然叙述与梦境书写,树会说话,五灯能够看见二哥的“鼻子里的小人”(灵魂升天),这些是孩童对世界不成熟的认知与幻想,也是对时代的模糊记忆,以及记忆的种种变形。
整部作品延续着《草青》《抚摸》的感觉。小说留下了多个未解之谜,二灯究竟为何去世,一个拖拉机手凭空消失,美琳的相好为何突然投井,炼金人老胡父子的突然出现与离开,一个四十多岁的丰腴健硕的女人为何在一个夏日的黎明时分忽然横尸河边……还有杜林笔记中那些充满哲思又缺失细节的语言,都是作家先锋性的一面,而这些叙述的空缺其实也是主题的彰显,即为生活的残酷,命运的无常,性命的易逝。《深山》如题,就是对吕梁大山的书写。作家对这片土地的落后、封闭进行了赤裸裸的展现,生命如草芥,轻如鸿毛,死亡具有普遍性,这里的人们面对穷困又泰然自若,顺其自然,同时进行着无声的反抗。还有部分人开始出走,尝试主宰自己的命运,杜林正是这样一位通过自身努力走出大山的人,他以笔记的形式,记录过往的岁月和人。杜林是作家的代言人,对这“苦难”的人间,有人愿意写出来,其实已经蕴藏着一种悲悯情怀。无论是杜林还是吕新,眼中含泪,对土地爱得深沉,笔下含情,对人类深怀同情,心中有梦,对未来无限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