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波:恒常生活的“异质性”经验搜寻与表达
青年写作者们无法回避他们相对单一的生活经历和写作经验,比如对父辈、对原生家庭的执念、对感情书写的热衷、对写作者这一身份的迷恋,等等;同时,他们又渴望写出生活中的差异性,所以又对异质性的生活经验与另类的小说技法孜孜以求。这期“新力量”栏目刊发的作品就很明显地体现出这种稍具悖谬性的关系。三位作家,三个短篇,很明显都没有完全逃离那种恒常的家庭伦理关系书写,但同时也在努力搜寻异质性的生活经验并尝试以新的文本形态呈现出来。
创作经验的不足和视野的局限让青年写作者的文本具有明显的单一性,且不说思想、主旨、技法这些层面,就连基本的故事框架和事件发生的场景,都有一定的重复性,他们所写的故事往往限定在家庭之中,而走不到广阔的世界中去。“青年失败者之歌”曾经在无数个小说篇什中唱响,这里的几部作品表面看来亦是如此,几乎全都陷在这样的一种普遍性视角之中。《别无所见》讲述了一段普通的都市青年爱情故事,背后有着很明显的父母“操控”因素。到了小说结尾也未道明叙述者“我”遭遇的究竟是一段怎样的恋情,还意外地让另外一个人物留下了叙述空缺。叙述者与母亲的关系其实是一条很关键的线索,“我”与案件当事人之一的女孩父母见面时,也想起自己的母亲来,自己与母亲仅仅维系着一种他者眼中的“孝顺女”形象,而将所有的秘密都对其隐藏。《苏小小之死》以现实问题切入,也关涉家庭,以梦境与回忆的方式梳理主人公与父母的关系。《韭蝶》把视线稍微放开了一些,不过仍聚焦在家族的范畴之中。小说关注的是乡土世界的日常伦理,同时也写到了进入都市之后的情状,主要围绕着家庭情感伦理展开。
与此同时,三位作者又在这些恒常事件的书写中,努力搜寻出异质性经验来,因此选择了诸多的新尝试。《别无所见》呈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处理感情的方式,一种是消失在巷子里的那对男女,一种是叙述者“我”与“那个人”所面临的暧昧的关系。《韭蝶》选择一个孩童的视角,将乡土世界的种种矛盾纠葛以比较轻盈的方式呈现出来。《苏小小之死》将主人公以梦境的形式安排穿越回古代,与历史上的同名女性苏小小对话。这些小说技法上的创新虽然都有参照的蓝本,但是也并不突兀。
此外,与一般意义上的青年写作者天马行空想象不同的是,这三位作家都将笔触伸向大地,是一种带着很深的关切的现实写作。《苏小小之死》关注的是当下较为敏感的网络暴力问题,小说书写了底层人物因网络暴力而自杀未遂的故事。因为自己遭到侵犯,苏小小便对一个儿童进行还击,最后被网暴,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大伯急于撇清关系,房东忙着赶她出门,一切都在将主人公逼上绝路。这样的故事有着太多的原型,社会新闻不断爆料出相似的人物和事件,具有很明显的现实关怀。《韭蝶》以儿童视角讲述一个家庭人伦的悲剧故事,关注的是乡土社会的某种裂变或“蝶变”。《别无所见》聚焦的是青年婚恋问题。小说以女主人公“我”的一段爱而不能得的爱情为叙事核心,母亲的催婚、自己与恋爱对象的分手与冷战等,并没有脱离日常,如果不局限于叙述者的情感遭遇,而是延伸开去看作者所关注的青年婚恋问题,以及父辈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也就有了社会层面的现实意义。“我”与这一桩案件的关联仅仅是被误以为知晓案情,因为那天晚上刚好经过事件所发生之地。但这只是小说的一面,另一面则是关于“我”的日常书写,“日常生活虽然寂寞,但我宁愿在寂寞里沉下去”是叙述者信奉的人生信条。那一对模糊的男女关系之外,也有叙述者自己的情感故事。当一桩案件与自己搭上关联的时候,生活仿佛因此有了异样的情调。
在这种执着的异质性追求中,作者们才对日常生活有了普遍性的解构,解构也成为这三篇小说的一个关键词,《别无所见》是对感情的解构,《韭蝶》是对悲剧的解构,《苏小小之死》是对死亡的解构。《别无所见》的两段感情描写其实有一种对照书写的意味,催婚的描写也是当前青年人普遍遇到的生活现状,两对恋人不同的对待感情的方式也不过是理想与现实的区别而已。“我”所面临的是最为常见的青年感情生活情状真实的描摹,与之参照的是一对失踪了的男女,这是一种美好的爱情想象,他们在争吵中和好了,然后开始了他们筹谋良久却未曾实现的两个人的旅行,关掉手机,远离社交网络,把时间归还于自己和爱人。这样的书写,仅仅是一种情感幻象的描摹,失踪是对为情“私奔”的一种极端化处理,最后的结局也证实了这一点。
《韭蝶》透过儿童视角,讲述了多个悲剧故事,包括叔叔和未婚妻的爱情悲剧,丧妻儿的夫妻情悲剧,反目成仇的兄弟情悲剧,决裂的母子情悲剧等。作者的探索性在于,对悲剧的一种解构书写,命运本身的悲剧性被现实问题击落,因为这一系列的悲剧,并不是那种宏大的命运巧合与偶然所致,而都是由一连串的生活琐屑之事为源头,悲剧成为了喜剧、闹剧。小说前面一直在铺垫烘托一种命运的悲剧性,最后在一张饭桌上泯灭了“恩仇”。这一大团圆的结局,明显有种反讽的意味,也是解构的进一步强化。
《苏小小之死》中,因为这里的原生家庭是媒体为了网暴而进行的生硬联系,将这次的偶然事件归结于“原生家庭”的缺失,这也就将一般意义上的原生家庭判断和概括进行了解构。更进一步,是对死亡本身的解构,开篇大部分的内容,都在展示一个自杀未遂者在住院期间的梦境。一开始她十分坚强,出院后对室友明确表示,“我不会死的”,而且还要继续去上班。小说到此便结束了,小说的题目是《苏小小之死》,而故事发展到此时,苏小小明确表示她不会“去死”,还要继续上班,但问题是,她能够抗住这一轮又一轮的攻击吗?尤其是,她还有班可上吗?作者抛出了如此严峻的一个问题,却没有继续言说下去,节制的叙述中其实深意无限。
总体来看,这三位作者处理的无论是何种经验,都打破了惯常的呈现方式,写出了异样性来,在其他很多方面的处理上也有别出心裁的地方。比如青年作家们扎根都市,一般很少再去关注乡土世界了,而这三个作品,不约而同地写到了乡土,或者说是与故乡有关的记忆,这也是一种异质性经验的呈现。《别无所见》中,这种与故乡的关联被彻底割裂,叙述者也提及故乡,母亲将老家的宅基地记到兄长名下,这一举动也彻底斩断了叙述者与乡土的关联。更进一步,这些关于乡土的书写还有更多可言说的内容。比如,进入都市闯荡之后遭遇挫折、无立足之地后,还能够退回到出发的地方吗?《苏小小之死》中插入了一段梦境,苏小小回到村里,回到父母身边,当父母问及她何时再出发时,她的回答是“不走了”,可这明显是不可能的,也许每位在外闯荡的年轻人都觉得自己无论怎样落败,都还有一道最后的屏障,那就是回到老家,回到故乡,可事实果真如此吗?这个细节的处理也比较耐人寻味,因为她父母其实已经去世,这一切都是梦里发生的,残酷的现实是,梦境中都无法接纳出走者的返回。在返乡者的视线中,故乡已经没有任何的生机与活力,呈现出老态龙钟之态,那已经被时光冲刷得苍老的大地,还有回乡者的立足之地吗?答案很明显。小说的结尾主人公脑中再次掠过故乡的影子:她看见无数的苞谷立在身旁,垂着沉甸甸的棒子,喷着白色的包谷浆。这是梦境中、记忆中故乡的样子,但是永远也回不去了。很明显,即便返乡,继续出走是必然的,而没有了“宅基地”的年轻人,更无返乡的可能。联系起近年来作家笔下频频出现的返乡书写,这样的疑问或者说反思就越发有了力道。
时下的青年作家们在技法上都于普遍性的模仿中趋于成熟,因为可借鉴的资源太多,问题在于,他们的写作究竟有没有提供一种新的写作经验呢?哪怕是步幅微小的一个碎步?这显得至关重要,同质化成为文坛一个高频词,那些早已成名成家的作家都难逃此命运,青年写作者面临的压力更大。不过,这三篇作品都在既有的“套路”书写中有所突围,某种程度上提供了一种新的生活经历和写作经验,虽然还远远不够。相比较于那些大部头的作品,短篇小说需要更有“张力”和“引力”,这才是其存在的必要理由。张学昕指出,如何使得短篇小说文本更具有张力和叙事引力,应该是作家写作短篇小说的自觉追求。对于短篇小说,仅仅讲述一个故事是不够的,它讲述的应该是既有趣味、象征、语义延展又被升华的故事,这才有可能让短篇小说产生内在的张力,即使在文字的间隙,也应散发出独异的气息和味道。灵动、飘逸的思绪和精神,才真正是牵动叙述行走的万有引力。而这些,正是青年作家们需要好好去弥补的短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