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功可为情
新世纪以来,乡土题材创作蔚为大观,衍生出西部乡土小说、生态乡土小说、小城镇叙事、底层叙事等分支。但另一方面,随着乡村耕地逐渐减少,越来越多的青壮年劳动力进城务工,乡土正褪去田园牧歌的面纱,面临着既失去“土”,又失去“人”的尴尬困境。在此背景下,葛安荣、李永兵师徒合著的长篇新作《蓝水谣》秉承了现实主义创作传统,直面复杂的乡村政治生态和基层治理困局,以真实的细节和诗意的笔调构建出我们时代的乡土人文景观,在题材主题、叙事方法、美学风格等多方面拓展了新世纪乡土小说的面相。
《蓝水谣》选择了归来者的叙事视角。不同于文学史中常见的知识分子以外来者的身份介入乡村,通过审视贫困落后的乡土中国来批判国民精神或讴歌底层苦难;《蓝水谣》的主人公林秋云是当之无愧的蓝水村的女儿,她生来就是蓝水村人,对土地有天然的情感眷恋,在走出家乡,经受现代文明的教育洗礼后,她又回到蓝水村成为村支书,林秋云的命运始终和蓝水村休戚相关。小说在呈现她用政策经验帮村民脱贫致富的同时,同样刻画了蓝水村的人和事也在改变林秋云,她的行为方式逐渐被村民同化。文本多次提到,她习惯用手抹去鞋上的泥巴,闺蜜说她越来越像村妇,一副农民嘴脸。“用手抹去泥巴”这个细节隐喻林秋云恢复了与土地的亲近,她不是作为外来者融入村民之中,而是在乡土间找回她自己,回归了泥气息、土滋味。小说巧妙地借一双熟悉又陌生的归来者的眼睛,观察蓝水村这个古老的乡村在进入新世纪后的蜕变,用时代的经线和地方的纬线,编织成一幅精致生动的当代乡村生活画卷。
这个叙事视角的独特还在于林秋云是一位女性。在以男性占绝大多数的乡村权力场中,选择女性作主角十分具有洞见。一则,女性的性别特质更为柔和包容,能够有效缓和基层政治斗争的残酷尖锐,保证小说的叙事基调平和舒缓,呈现出某种如水般诗意的情调;二则,《蓝水谣》有意将家庭生活纳入叙事范畴,花费很多笔墨描摹林秋云的夫妻感情、婆媳矛盾、亲子关系,基本每一章都涉及对其家庭生活的描写,工作的一面和生活的一面交替展现,构成了这个完整的人。
由此,《蓝水谣》在主旋律题材中难得地呈现出一种个人化叙事的倾向,有效避免了把人当成图解政策的工具,而是始终围绕人的觉醒和成长来写。《蓝水谣》每一章节都以台历上的题词开启,按线性时间记录林秋云在蓝水村的生活,不仅关乎其工作经验的积累,更有心灵世界的成长。小说刻意将林秋云的感情生活和事业理想对照,她之所以反复回忆初恋,是因为对纯洁爱情的向往代表了一种理想主义的坚持,正因为曾在爱情上向现实妥协,林秋云在事业上才更要做一个理想主义的愣头青。无论是感情还是事业,都只是林秋云成长的背景,小说始终扣住人本身来写,以林秋云看见蓝水村,也以蓝水村塑造林秋云。
尤为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特意交代林秋云喜欢的台历是“有花”的那种,“花”是生活的闲笔,是浓墨之外的“淡彩”。这刚好对应了《蓝水谣》在记载蓝水村的大事记(如收回耕地、抗洪救灾、舞狮申遗)之外,还有意穿插很多闲笔,比如描摹夫妻之间的推拉、饭局上的暗潮涌动、开会时的唇枪舌剑等。小说颇为大胆地从林秋云上任前的一场饭局写起,座次安排、敬酒顺序、菜肴介绍都十分讲究,或者说规矩十足,暗示了临湖镇和蓝水村既已形成的、复杂稳固的官场生态。再如,村委会上老秦接过何显贵的烟,看了眼林秋云又放了下来,接烟却不点烟,折射出老秦夹在两人中间都不想得罪的微妙心理,体现了作者洞察人心幽微处的能力。正是这类有滋有味、汤汤水水的细节滋养了小说的真实性,成功将乡村大历史化为个人小叙事,呈现出日常生活的美学风貌。
这种对于细节的精准捕捉与细腻白描,离不开作者沉潜老道的笔力。比如,小说描写汪老汉脑子糊涂后,躺在院子里说胡话。“风呼呼的,吹得门前的塑料纸哗哗的,吵闹得狠。白色塑料纸被掀起来,露出几根木头。那是汪老汉的农具,铁锹、钉耙、镰刀都有。木柄裂开了,颜色暗黑,多少年没用过了。”“风呼呼的”仅四个字,就写出了院子的空旷和破败,用塑料纸这种的现代工业的廉价产品遮住了代表农耕文明的农具,则构成了某种漫不经心的象征,在快速发展的现代化面前,废弃的不只是农具,也是像汪老汉这样过时的人,甚至一整个破败荒凉、被抛在城市之后的乡土中国。这样的语言朴素自然,却能品出真实人生的况味。
《蓝水谣》在写真人和写小事上下功夫,围绕人情和真事建构出我们时代的乡土景观,孕育出“个性的土之力”。一般生态小说通常要树立正反两方截然对立的人物,比如盗猎者和守护者、污染者和保护者,将极好者和极坏者对照,以此宣扬绝对正确的主题。但《蓝水谣》避免了将人物脸谱化、标签化,而是把小说角色当成和我们一样血肉丰满的人。小说对真实的把握在于始终尊重人性的复杂。对主人公林秋云,没有回避她的软弱,如实记录她曾因现实因素对初恋见异思迁,她的婚姻充满遗憾。对所谓的反面人物何显贵,小说既写他纵容污染企业入驻蓝水村,在修堤坝的问题上撒谎,也写他讲义气,为了堵住涵洞毅然跳进水里,甚至让他以牺牲的方式体面退场。何显贵这个人物可怜又悲壮,因为真实而生动而极富魅力。事实上,《蓝水谣》里,无论是为赚钱不择手段的欧阳学长、对一切心知肚明的刘镇长,还是破落户童家声、泼辣的李招娣,都有人性化、善良温情的一面。这些人物真实得就像我们身边的人,我们才跟他们吃过饭、聊过天,随时都能再去他们家里拜访。正因为人物有真实的喜怒悲欢,小说所讲述的故事才真诚动人,蓝水村才会成为我们所熟悉的村庄。
蓝水村从来不是架空的世外桃源,而是一个自古就因为土地充满纷争的地方。
《蓝水谣》拒绝给人物一个圆满结局,一场水灾几乎让林秋云的美丽乡村计划毁于一旦,一切都要从头再来,但正是这样一个不完美的结局,推动人物和故事不断前进。文学不能拒绝时代,作家也不该回避乡村复杂的现实,《蓝水谣》的可贵就在于它敢于直面我们的时代生活,写出了新世纪的乡土中国,将新农村政策、廉租房、托老中心、直播卖货、旅游开发等焦点问题化入小说,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事件、用人物之间错综复杂的对抗制衡,盘活了小说。
但在种种变动冲突中,恒定不变的是农民骨子里对土地的热爱和亲近,人和土地再次恢复了相依为命的关系。《蓝水谣》正在建立在这种乡土意识之上,“土之力”构成了以林秋云为代表的蓝水村儿女的基本性格特征。表面上,只有童家声对耕地有兴趣,实现了从渔船上到土地上,以种紫香芋为生的转变,实际上,林秋云身上朴实的“做事”态度,她一次次推动新政在蓝水村落地,小琴从丧夫之痛中走出来,勇敢迎接新生活,残疾人汪迁不认命,开办家具厂脱贫致富,李大爷一个人搜集污染企业的罪证等等,这些都是人物身上“土之力”的觉醒和体现。由于成功刻画了这种“土之力”,《蓝水谣》虽以新农村为主题却并未沦为简单的政策图解,虽植入新闻事件、热门话题却不显得空泛,因为事情桩桩件件都落在人的身上,人物的情感逻辑、行为逻辑立住了,小说的真实性也就能深深地扎根在土里了。
沈从文在臧否《史记》人物时说:“事功为可学,有情则难知。”在《蓝水谣》中,在这些蓝水村的儿女身上,事功可为情。正是一次次现实考验,历事炼心,激发出蓝水村人骨子里不屈不挠的精神,也将乡间的生死、土地的命运、人物的悲欢都移入纸上,绘制出与时俱进的乡土中国景观。
(作者简介:童欣,90后,青年文学评论家,现供职于《扬子江文学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