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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一谈:岸边——短篇小说随想

发布时间:2023-10-25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站在海边,海风和海浪淡化了一个人的职业身份,无论他做过什么,他现在的第一身份是看海人。不远处,一群人戏浪,矿泉水瓶和塑料袋在他们腿边漂荡,他们不以为意。习惯了垃圾的人视垃圾为最廉价的玩具。身旁的友人神情平静。

友人从事文化批评,年长我十二岁。几年前,他对我说,《绝对批评》是一本好书,要好好读,还可依照书里的文字视野和文字速度,检验当前的批评文章。他盯着海面,慢慢蹲下。

细浪舒缓,这是水的艺术。他小声说,细浪是写作者的细腻心思。他站起身,叹口气。当代小说家和现代小说家相比,更习惯下意识地显示自己比作品里的人物聪明,比读者聪明,这其实是远离了写作的诚恳。如果诚恳在先,写作者的文本缺陷也是一种美德。要知道,读者喜欢上一位作家,也会接受他的缺陷。诚恳是小说家的第一素养,也是人与人交往的第一要素。人际交往消耗了一个人太多的精力和能量,不值得啊。

我沉默不语,想象着自己的差距。我们边走边说,更多的时候是他说我听。

昨夜,我们一起谈论写作,他借着月光,用贝壳在沙滩上写下三个大字:阿伦特。文学话题戛然而止。月光仿佛变了味道。极端之恶与平庸之恶。极端之恶破坏人的个性和创造新事物的能力,平庸之恶像真菌那样蔓延。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空和大地举办婚礼,大海是嫁妆。海,以人类万物为刍狗。在大海面前,人类极端之恶和平庸之恶的时间如此短暂,却又看不到尽头。

我们边散步边交谈。关于鲁迅研究,有一个特别大的遗憾,你知道是什么吗?我摇了摇头。鲁迅研究者忽视或者说没有继续强化鲁迅的第一身份:短篇小说家。事实上,“短篇小说家”不仅是一个身份,还是一个路标和指引,能极大地鼓舞后辈写作者长期投身于短篇小说的写作,让读者知晓短篇小说的独有价值。这样的遗憾已经延续至今。中国很多大学开办创意写作课。除了必备的课时之外,应该开办专门的短篇小说写作课,并给优秀的毕业生授予短篇小说写作学位证书。中国当代文学需要构建二十一世纪的中国短篇小说家群落,为未来的文学之路打好基础。

我回味着他的话,不觉间,他已经走出去十几步。

他仰头远望。有多少位宇航员去过太空,你知道吗?

好像有五百多位吧。我说。

钻入深海的人类探险家有多少位?

我不知道。

到目前为止,只有三十九位人类探险家去过深海。这是很少的数字,但这个数字并不能阻碍我们有这样的共识:大海是人类生活和想象的共同体。可是……他沉默片刻,接着说下去:大海的声音再大,对人类而言都是耳语。人类太骄傲了。

一个中年男人喘着粗气从我们身旁奔跑过去。他说,如果我们身边有一个智能机器人,他能分辨出那个男人在做什么。我同时在想:那个男人为什么奔跑?他在锻炼身体,还是在追赶什么,或者说他正在逃命?

我眨了眨眼,分辨不清。智能机器人能在瞬间分析出男人的血脉速度和血压强度,分辨出男人奋力奔跑的理由。人类的眼睛很难在瞬间分辨出移动物,而这个缺憾也是人类可爱的迷思本能。

人类的先哲会说“我不知道”,而智能机器人不会说“我不知道”。现在的人类和智能机器人有点类似,不会轻易说“我不知道”,因为这样说会显示出自己的无知和落后。很多时候,看一个写作者的文本,就能分辨出他的“知道”,其实只是一知半解,一知半解比不知道危害更大,那是对读者的伤害。

我无言以对,转而问询。智能机器人会取代作家吗?

会取代绝大多数作家,同时改变读者对文学本身和写作行为的认知。作家的光环会加速褪去。人类是追求享乐和娱乐的动物,未来的游戏产业会涵盖文学、电影、绘画、音乐、建筑等所有行业。作家仅是一个写作者的临时身份,他需要拥有多样能力养活自己。

月亮是人类肉眼看得见的最大的眼睛。人类的整形技术已经非常发达,身体器官可以被替换,但有一个器官,人类的眼睛——准确地说,人类的眼神无法被整形。走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人种不同,肤色不同,而眼神是那么的相似,爱恨情仇和恐惧担忧是那么的相似。说到这些,他有些激动。最后,他这样说道:我老了以后,即使眼盲了,也不会用智能眼球,我想保留我最后的人类记忆。他看着我,欲言又止,嗓音里含着笑。他还是说了:你现在不努力,不久的将来会是一个自由而无用的人。

自由而无用的人。庞大的群落。他们将是未来文学、电影和游戏重点描绘的人类群落。我想写这样的人。

一条船在海面漂浮,船上人不是渔人,而是海上搜救员。古人在飘摇的木船上讲述大海的传说和寓言,陆地上的同类听见了,开始讲述大陆的传说和寓言。他们是最早的说书人,也是最朴实的说书人,他们的言说奠定了后来的短篇小说文体。

某个瞬间,叶芝的《凯尔特的薄暮》,那个小开本的绿黑封面,树下的小男孩剪影,在眼前晃悠,慢慢在海里消失。绿和黑。绿到深处即是黑。

叶芝这样说过:“讲故事的人呐,让我们大胆向前,尽管去抓住心灵需要的任何猎物吧,不要害怕。这一切都存在,都是真的,人间,只是我们脚下的一片尘土而已。”

他站起身,向海边走去。我停在原地,注视他的背影。我想起巴别尔说过的话:“我们不能照着生活去写小说,我们应该照着小说去生活。”他停下脚步,海风吹起他的头发。他站在海水里,一动不动,看起来像一棵树。

在我的成长记忆里,尤其在三十岁之后,我对树充满了尊敬之情。树干、枝桠、树干上的洞口、树桠上新鲜或枯败的叶片,或者落在树枝上的鸟粪,树的外表和内在,树的周围世界,这一切都是一棵树整体的一部分——而短篇小说,就是能照亮树木任何一部分的那道光。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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