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故园古老而绵长的声音
聂雄前的散文集《鹅公坪》(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4月出版,入选中国图书评论学会发布的“中国好书”2023年7月推荐书目),开篇的显眼位置有两句话:一句是李清照的词,“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另一句是奥地利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论断,“我的语言的界限意味着我的世界的界限”。
不论从立意还是从情感上看,这两句名言似乎都无关联。然而读完整本书会发现,这两句话贯穿全书。故土难离,乡音难改,语言是我们了解世界的关键工具,故园的乡语乡音也注定影响着每个人的一生。
《鹅公坪》呈现了20世纪60年代至新世纪初乡村社会的多重面貌,注重从故乡展开对人和事的讲述,书写其中的纠葛与变迁。在馥郁的“乡愁”背后,读者可以察觉到作者对故乡、对乡土有着更深层的理解。而故园也在这里以独特的语言,传达出古老而绵长的声音。
散文集的开头写道,在外生活多年的作者从地图软件上找出家乡的标识,继而引出对家乡自然景观的描绘。所谓“故土难离”,首先自然是指生于斯长于斯的那方水土。在三湘大地的无数村庄中,“鹅公坪”这个小村子似乎并无太多过人之处,但是它在当地村落中有不小的地理“优势”——地势平坦,有一条省道从正中间穿过,于是它幸运地成为周围十里八乡的集散中心,后来又有了农机站、供销社、中学、卫生院等。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鹅公坪的村民似乎有了比别人更多的自信和幸福感。客观的生存生产环境,在某种程度上构建了一个村子的性格。
回忆起孩童时代的所见所闻,作者从记忆的景观中重识村庄,那是一片饱含生机、有乐趣的宝地。在“放牛娃的春天”一节中,作者写了一段让人不禁莞尔的放牛趣事。他在小小的年纪被委以重任,负责看护村子里赖以耕田的大水牯。大水牯健硕无比,偏又争强好胜,爱溜达到其他村子里去找水牛斗架,给年幼的他带来不少忧虑,但随着了解的加深,人与牛之间逐渐有了情感的维系。在大水牯生命的最后时刻,“我”跪在牛栏边贴着它的头痛哭的情景令人动容。放牛娃和大水牯,隐喻的是乡村社会中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不全是一种智力、力量层面的博弈,也是一种寻求和谐、顺应、尊重的共生结构。
《鹅公坪》里,故乡的自然之境是宁静的、稳定的,这给了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以踏实和安全感;它又是流动的,时刻处在细微的变化之中,不论是土地,还是在土地上生长的庄稼、树木,包括在土地上耕种、收获的人。就像大水牯的到来和离去,这种流动或许在某个时刻令人牵肠挂肚、惊心动魄,却不曾改变乡村的整体状态和面貌。于是乡村在这种与自然友善共生的状态中代代传续。
当地老人称“曾经”“从前”为“含糖”。这或许是谐音,映射出乡人们对旧日的传承,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时光流转,人事代谢,自然景观的不变,反而凸显了当代乡村人文景观的激变。于是,当读者随作者重回“含糖岁月”,就见证了那些乡人的不凡际遇。当时代的巨轮向前迅猛推进,传统乡村那原本平静与保守的状态被打破了。
在作者的笔下,鹅公坪的众多乡亲次第登场,演绎他们的故事。时代的巨浪起伏,使这些普通人的人生泛起绚烂的水花,让读者也不由得随之激荡。这种对故乡人的重新审视之所以动人,或许正是因为在我们心底“生了根”的乡土记忆被激活。
《鹅公坪》中的很多人物都个性鲜明,但他们在漫长岁月里的遭际,在生活的波澜中主动或被动的变与不变,又让人很难给他们贴上简单的标签。而多年之后,沿着作者童年的视角回顾,会发觉他们绕不开潇湘大地的一种集体性格——霸蛮。“你要坚强,你要霸蛮。”一群闪闪发光的小人物在困境中的担当,对湘中强悍的民风、乡民热血的性情进行淋漓尽致的诠释。这是那个年代人们直面生活的勇气和坚忍,也是历经多年铸就的集体文化性格。这种性情没有被泯灭,反而越发坚忍,最终淬炼为具有浓郁家国情怀的湖湘精神,并在中国近现代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鹅公坪》将乡亲们追逐美好生活的热望,谱写成一幅鲜活的乡村历史图景,一幅从祖辈、父辈起就拼尽全力去描绘的奋斗图卷。鹅公坪留下了时代的印记,勾勒出几代村民悲欣生活的侧影,也记录了社会发展变革对个体命运的影响,其中恍然可见一条绵延不绝的乡土文明脉络。
聆听故园,也是一次自我发现的旅程。在聂雄前笔下的鹅公坪这一方小小天地中,我们重新思考生活,审视故园的面貌,聆听故园动人的声音。这声音不再只是“界限”和羁绊,而是安慰眷恋故土的游子,让他们心中有根,在奔涌和巨变的年代,也不再惧怕不可逾越的时空距离。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历史不会遗落乡土中的文明,也不会忘记那些默默为生活努力奋斗的乡亲。因为这是我们理解历史和文化的窗口,更是我们的文化之根。
(作者:王蔚,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