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赫楠：读作家虽然短篇小说《鸡鸣不已》
一场乡村婚礼，“能回来的都回来”，亲戚们悉数到场，“我”与表弟、三姨、大舅、大表姐、小表妹们携儿孙们围坐一桌。久不着面的亲戚们趁此机会聚在一起，席间自然少不了家长里短的聊天，诉苦际遇命运的、喟叹生活难题的，“不是这事就是那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当然，自也少不了各家各户之间或明或暗的种种比较和较劲，以及心里、脸上起伏的动静与声色。
——这就是作家虽然短篇小说《鸡鸣不已》的表层叙事。乍看很是简单明了，不过一桌席、一群人、一个场景，顺嘴而出的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家常而琐碎。这个乡村婚宴的一张桌席，又是生活中一个多么司空见惯的场景，是那种我们时不时都会参加的最家常的场景，作者想要表达表现的一切都随着席间的闲聊自然而然地发生和发展。但同时，请注意，这又是一个极“不自然”的，作者精心构造、设计和布置的戏剧性场景，是人物和情节得以充分展开的基础。
《鸡鸣不已》选取了一个中国生活情境与文化语境中意味颇丰且极具代表性的场景，铺展开来人物、故事甚至命运。婚宴，尤其是乡村婚宴，提供了当下社会生活中极难得的能将家族中亲戚们聚集在一起的机会，对于看重婚丧嫁娶的国人来说，再忙再远，来自老家的婚礼邀约总是最难拒绝。同时，婚宴这种特别的聚集方式，席间往往最容易勾起关于日常、家常的话题，在这种特殊场域的特殊氛围下，人们的相互倾诉往往更动容、更淋漓。在小说《鸡鸣不已》中，跟着作者的叙述，在席间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天中，几个人物的生活与人生、往昔与当下渐次清晰起来：大表姐历经两次婚姻，正为两个大龄儿子“脱单”烦难；小表妹风光富足的表面之下原来掩藏着个人情感满地鸡毛的狼狈甚至不堪；三姨和大舅，一把年纪仍要为儿女和孙辈操心劳碌，以及面对城乡和代际冲突时的无力和无奈；甚至，婚礼的主人家，实秋表弟女儿的婚姻才刚刚开始就亮起了红灯……在刻意与不刻意之间,至此，我们发现，《鸡鸣不已》哪有乍读那般简单，婚礼的这个时刻、这张桌席，分明就是人物们生活和人生的某个横截面，甚至是他们身处其中社会生活的某个横截面，而背后延展出来的的深与广，内中的肌理、结构和经纬，在这个片段中稍露端倪又引而不发——普遍存在的农村大龄男性的婚恋难题，乡村原有生活与伦理模式所遭遇的现代化冲击，时代性地域性的男女观念问题……他们个体的现实困顿与精神疑难，其实都是时代大命题在局部的显形。
《鸡鸣不已》很适合拿来做例子谈论短篇小说，是的，“横截面”属性且具有极大延展性的短篇小说。作为最重要的小说文体之一，短篇小说曾历辉煌。新时期以来，文学期刊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曾作为中国人思考探讨个人和历史社会问题的重要空间与平台。“解放”“归来”“找回”，在这些时代大词的背景下，一种跃跃欲试的着急和甚至焦虑笼罩着当时的文坛，那长达十几年的命名更迭、高潮迭起的思想潮动和叙事实践，从伤痕文学开始，都贯穿着一种找回和回应的焦虑和努力，找回属于文学的语言方式、情感方式和灵魂方式，并积极回应时代历史的伟大变奏。在这种语境下，长篇小说的创作和发表传播周期太长，短篇小说的轻灵、短小和直抵显然与时代的大节奏更合辙押韵，因此短篇佳作迭出，文坛宿将和文学新人都在相当程度上专注于短篇小说的写作，一个作家因为写作和发表一个短篇小说而享誉文坛的奇迹屡屡发生——而这在今天的文学现场是不可想象的。当然，其实引发万众关注的未必是一篇小说本身，而是它所涉及的社会历史的公共话题，在那个时代，文学作品被当作社会变化及时的反映和预示，直接反映和介入着公共事务和大话题——我们现在仍念念不忘的所谓80年代的辉煌，很大程度上源于此。而今天，网络时代的大背景下，新的技术支撑空前深刻地改变着中国人的生活方式、情感方式甚至灵魂方式，人们获得资讯、探讨公共话题的主要空间已经从文学期刊或其它形式的文学阵地上撤退和转移了，文学写作和阅读也已不再是国人表达个人见解、个体经验的主要方式。新媒体、自媒体，每个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发布自己对于世界之大的个人看法，图文并茂地呈现自己的喜怒哀乐。而当小说回归文学自身，与提供“命运”的长篇小说、提供“故事”的中篇小说相比，其独特价值和魅力又着落在哪里？
作为一种“本质上更接近诗”的轻灵文体，短篇小说应是最能窥探和感知当下时代的神经末梢；同时，作为文学演进中最不安分和跃跃欲试的叙事文体，能够最有效地反映出小说艺术上的摸索和突破的各种可能性。而短篇小说对作家的考验和挑战某种程度上也源于此，篇幅短，字数少，所能容纳的人物和情节都是很有限的，但是读者期望从短篇小说中获得的，却不一定就比长篇和中篇更简单。也就是说，短篇小说的写作者必须有本事在有限的篇幅内容纳足够的丰富与复杂。作者虽然显然深谙短篇小说之道，《鸡鸣不已》这般优秀的短篇小说所呈现出来的“横截面”，能于景象延展到命运的一角，延展到故事的轮廓。而正是这遮掩着的命运与模糊的故事轮廓，留给读者更悠远的回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