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颖倩:与作家王忆为邻的日子
按照“百年修得同船渡”的计算方法,我与王忆为邻,大约也是几百年修得的缘分。
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王忆,是在南大的留学生公寓门口。王忆的爸爸把车停在了大门前,打开后备厢取出一个很小的轮椅。我见他搬得有点吃力,就上前搭了一把。他说,轮椅是电动的,上面有电机,所以有点重。又打开左后车门,启动轮椅开关,把轮椅送到了车门前。王忆在后排座,背朝上,正一寸一寸地向后退。我见这情形,想凑近去帮她。王忆爸爸拦住了我,说:我们王忆可以的,让她自己来。大概是因为我试图要去帮她,反而惊扰了她,她的双手在空中无序乱舞,艰难地扭动着身子。我把轮椅往前推了一把,想让它靠车门近一点,缩短车座与轮椅之间的距离。王忆爸爸往后拉了一点,说:就这么大空间,正好够她脚着地,这样安全。但她的腿似乎被什么捆住了一样,挪动似需千钧之力。爸爸对她说:王忆,爸爸来抱你吧。王忆发出了什么声音,我没能辨别出来。爸爸说:那好,听你的,慢慢来,不着急,爸爸等你。挣扎中王忆的后背露了出来,沿脊椎有一道很长的疤。爸爸伸手把她的衣服往下拉了一拉,转身对我说:五岁那年的手术留下来的疤。又说:以前都是我抱她上车下车,这两年她不要我抱,好久不抱我似乎也有点抱不动了。这时王忆的双脚就在爸爸预留的车门与轮椅间的位置那里着地了。刚一着地,她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到了轮椅上。而爸爸预留的那点空间,似乎经过精准计算过一样,正好是王忆能够挪动的最小的空间距离。
那一刻,我的内脏仿佛被什么搅动了一下,有股热流瞬间抵达咽喉,直至鼻腔。我使劲地咽了一下口水,努力把即将要喷涌出来的东西狠狠地咽了下去。
王忆在轮椅上坐好之后,爸爸对她说:爸爸去停好车,你在这里等我。我问:你们住几楼?爸爸说:721。我说:那我们是邻居,我来推。爸爸说,这个轮椅是电动的,她能自己上去,麻烦你帮她刷卡进电梯。这时王忆已经自如地绕过车头,右拐,敏捷地经过坡道,进门到达电梯口。电梯里只有我和王忆。她歪着头看了我一眼,给了我一个甜甜的笑。好美!
到了房间门口,我陪着她等爸爸上来开门。她用右手使劲地拂了又拂,意思是我不必在门口陪她,可以开门进自己的房间。我笑着说:不急不急,也没什么要紧事。那天王忆上身穿的是小黑白格的套头短袖,侧着头坐在轮椅上,看起来像是中学少女。我问她:你几岁?她爸爸正好走过来,回答说:一九八九年出生。我数学一直不太好,默算了一下,说:三十岁?完全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二十岁左右呢。王忆使劲地摇着头,深栗色的头发像华盖一样旋转起来,咿咿地说着什么。我凑近她想要听清她说了什么。她爸爸笑着说:二十九,她说她才二十九岁。我似乎有点明白,对她来说,我的计算错误也许意味着提前跨越年龄段的分水岭。挽留住“2”字开头的年龄,多好。我能停留在年少,也意味着爸爸仍然能轻松地把我抱起,生活就能安然如现在的样子。多好!我又一次觉得那股热流涌向鼻尖。我下意识地搓揉着她的栗发,有种想要俯身亲亲她脸颊的冲动。但我只用了一秒的思考,就戛然而止。我与王忆刚刚认识,对她来说,也许我们的友谊发展还需要一点时间。我怕自己冒失的亲近会令她感到被侵犯或被伤害。我也害怕我没能屏住的泪水会沾湿到她原本阳光灿烂的脸上。
晚上,王忆在微信朋友圈里摘录了论坛上南大教授丁帆老师的观点:荒诞成了日常,是这个时代的悲哀,也许是写作者的幸运。她还配了这次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的合影、开幕式照片,还有一张毕飞宇老师与她的合影。合影里,毕老师蹲在她轮椅旁边,他们都笑得那么美好。
早上,我约王忆一起去十一食堂吃早饭。清晨的南大校园,安静得只听见鸟儿的呢喃。风有点甜,仿佛有诗歌的味道。王忆在前,我与她爸爸在后。我说,你们真不容易,为女儿做了这么多。爸爸说:从她出生七个多月我们发现她是重度小脑偏瘫开始,我和她妈妈这一生就注定为她而活。如果不是因为羊水破裂,我家王忆肯定是个非常聪明的大美女。这个毋庸置疑。王忆秀美的五官和泉涌的诗情就是最好的佐证。是上天的潦草改写了这个家庭的幸福走向。
王忆在轮椅上读完了初中。初中毕业后,她母亲请来大学生给她补习语文、历史、哲学课。学习不是为了给她设计未来,只是希望她轮椅上的人生能有更广阔的空间和更丰富的维度。她九岁开始握笔歪歪扭扭写字,十岁开始记日记,十八岁发表第一部小说,二十五岁正式明确了当作家的梦想。七八年里,她仅凭一根手指敲击键盘,写下了六本诗集。
每一个儿女残疾的父母都有常人无法体味分担的苦痛。王忆何其不幸,但又是何其幸运地出生在这个家庭。父母倾其所有,为她建造诗意的舞台,陪伴她用文字翩翩起舞,让生命以文学的形式尽情地绽放,抵达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到达不了的心灵远方。王忆爸爸说,万水千山,我们给予的仅仅是陪伴。这一刻,我瞬间明白了为何王忆的诗,能“给人带来纯净和明亮的审美愉悦,时时让人感受到心灵上的舒适和熨帖”(曹文轩的评价)。是父母用百倍千倍的阳光,照亮和温暖她注定孤独的人生。是父母用自己的青春和余生所有的岁月,陪伴她从婴孩到青年,直至一同慢慢地老去。是父母让她拥有比健康人更健康的心灵,比许多人更善良宽厚的文字,让每一个走近她的人,有更勇敢的亲近,更自然的关怀和更平等的对视。
我讨得王忆一本签名新诗集《爱无止息》,这是她最近新出的“爱的三部曲”中的一本。
在参加这次高研班学习之前,王忆刚刚从北京回来。她在北京图书大厦举行“爱的三部曲”新书发布会。她在发言里说,希望多年以后,人们想起她,不再因为她只是坚强励志的王忆,而是一个用诗歌来诠释爱体现生命价值的诗人。
她欢喜这样以文会友的时光,骄傲自己能成为南大的“新生”,她的诗情在南大的校园里自然流淌。她在手机备忘录里这样写:因为文学,所以孤独/我愿成为孤独的狂欢者/浮云游荡万物/风向往独影吹/标点在孤傲中行进/情节朝逆方向生长/文字始终是无声/最掷地的叙述。
王忆说,假若所有事物都将幻化成风,随之远去/我依然有不变的笑容,面对所有淡定从容。
面对所有,淡定从容。这几乎是所有人都在追求的勇敢和智慧。然而,我们都还在追求的路上,而王忆早已经抵达,无坚不摧的勇敢和智慧。
亲爱的王忆,我将永远记取,每一个与你相伴为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