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爽《新岛》:“闪着光去往别处”
郭爽小说的内在力量显然更多地来自“别处”,而不是“此在”。“别处”可以是《我愿意学习发抖》里的小精灵、幻想出来的伙伴、会说话的动物以及就是整个世界的河,可以是《月球》里的月球背面,在《新岛》中则可以是岛屿上除人类以外持久存在的风景与生物。她往往无意于让自己笔下的人物为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拘囿和捆缚,就像是《你在清凉的井边向我说过的话》中托比清楚认识到的那样,有些关系是“人和人之间,做不到”的,她更倾心于让自己的人物努力进窄门,“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马太福音7:14和合本),而《新岛》的叙述动力或许正在于此,讲述一个人(哑巴)在他的老年过渡期如何寻得自己的“窄门”。
小说漫布海岛气息,笔调温润清新,叙述节奏缓慢,作者并没有安置过多的情节,故事性比较弱,读起来更有散文的味道。文本主要围绕哑巴和阿琼两人在岛屿上的日常生活徐徐展开,一条线索是哑巴,一条线索是阿琼,他们各自都拥有一个完整的世界。先是哑巴,对他来说,岛屿的主人从来是植物和猕猴,视岛上的植物们为自己的血亲与兄弟,他和岛互为彼此,在一种人与自然的关系中获得“安稳”。哑巴听力缺损却“被补偿色彩、气味与直感”,正是感官对自然的敏锐使他的生命具备发展的可能性。与向自然求取慰藉,将自然视如庇护所般“他者”的人不同,哑巴与岛屿有着共生共长的依存关系,他身在的小岛也正因“孤悬海上”的特殊地理位置而在很大程度上保存了自身的“地方性”。于此,“地方性”不是文化层面上共同想象和指认的地方,而是指脱离了“人类中心主义”,自然性包裹着人类主体性的地方。在全球化的今天,后者在收缩,前者仍在膨胀,地方的自然和历史在现代化的冲刷下快速消褪,类如洛维特所说的“脱世的”(entweltlichten)世界,“‘脱世的世界’就是脱离自然的生存,无根或无家园的生存,这是现代性的不安的最终根源。”1通过哑巴这样一个处在“边缘”地方的人物,小说反过来为蛰居于物质丰富和媒介发达的现代城市中感官逐渐退化的人们提供了一种具有神性的生存状态。相较于中国现代小说史上沈从文、汪曾祺笔下具有神性的人物,郭爽的哑巴更像是威廉·华兹华斯组诗《露茜》中住在鸽子泉边的姑娘:“长满青苔的岩石边上/紫罗兰隐约半现;/有如独一无二的星星/在夜空里荧荧闪闪。/现在的她一动不动,生命停息,/既不看也不听;/天天和岩石、树木一起,/随地球旋转运行。”(注1:见洛维特《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6页。)
比起用小说建构一个桃花源式的乌托邦,《新岛》更像是一则有关生命信仰的启示录。在外人看来,哑巴娶过三个老婆是值得羡慕的事情,可对到六十岁才遇见阿琼的哑巴而言,他是第一次如常人被看待,被对待。哑巴与阿琼结婚并口头允诺入教,但却拖延受洗。哑巴应承了父亲遗愿去供养石柱,但似乎从来没有真正认领过这份信仰。直到吴老师的到来,哑巴试图向岛屿之外的人追问石柱的来历,石柱是怎么来的?它到底是不是真的?这是萦绕在哑巴心头始终的忧愁。饶有意味的是,阿琼和哑巴此前分别做了有关石柱的梦。梦在《圣经》中是主或主的使者做指示的方式,阿琼似乎想通过自己的梦让哑巴信主。而哑巴则梦见“石柱倒了”,并非人为或自然的破坏造成,是石柱自己醒来,头也不回地游走了。可以说,这个梦隐含着哑巴内心对石柱最真实的愿望。
阿琼所在的村是岛上唯一信天主的,叙述者借阿琼村中教堂的改建引出了小岛近百年的历史,教堂坎坷的命运引人深思。小说的最后一部分,阿琼和哑巴等了两天等来的是吴老师离岛的消息,哑巴去参加梁氏宗亲大会,并中途逃跑,来到了梁家村人从不去的阿琼的村,小说在这里写了梁家村人和阿琼村人对于山的不同叫法和之于“讨海”的不同认识。阿琼村人信天主,他们把山叫圣山,而梁家村人把山叫“鬼屋山”,人们对“鬼”的畏惧和厌恶很大程度上源自于内心的孱弱。至于讨海,阿琼村人恪守不远航的祖训,恰若《圣经》中《路加福音》第十六章第十三节所写:“一个仆人不能侍奉两个主;不是恶这个爱那个,就是重这个轻那个。你们不能又侍奉 神,又侍奉玛门。”玛门(mammon)是财利的意思。而梁家村人则好像与岛上其他村一样都是“侍奉玛门”的,哑巴的弟弟就是在远洋船染上毒瘾最后自杀而死。再有,梁家村人似乎是继承了岛民先祖“求存”的精神,相较于阿琼父亲对她的教导,即认为生命在属灵上的完整比生存本身更为重要,“不识字,不读经,不能听主的话语,属灵的生命枯干,人白白活着不过是浪费粮食。”哑巴父亲对石柱的信奉从一开始似乎便只止于“求存”的层面,“命是石头契爷给的”。哑巴在与阿琼结婚之前,听过很多次自己村人对阿琼村人的蔑视,梁家村人看不起不给祖宗供饭烧香的人。然而尽管哑巴从小跟随父母给石柱进香,他对石柱的感情始终是复杂的,从觉得荒唐到变成不得不遵嘱的遗愿,对神明的供奉最后成了对承诺流于形式的履行。而父亲和弟弟最终难免死亡、腐败的命运更让这一行为成为哑巴心中的重负,他非但无法真正信仰石柱,还滋生出对石柱深深的同情。小说叙述至此,哑巴接到了阿琼一起骑车回家,命运的豁然开朗总是悄然来临,哑巴从梁家村逃离走进阿琼的村的举动标示着有关生命真相的面纱正在缓缓向他揭开,他心中的石柱终于游走了,他也不再怕鬼了。
紧接着,小说结尾处写到哑巴在一个夜晚“独自来到海滩,像是重新发现了岛”,《新岛》迎来了叙述的高潮,哑巴也迎来了自己生命顿悟的高光时刻,正是在“这个夜晚”,他寻得了命运的“窄门”,已不再需要有关石柱的回答。如果说在此前与小岛生活的六十年中他和岛已经互为彼此,他熟悉周遭的一切就像熟悉自己的话,那么“这个夜晚”的真正意义则在于,哑巴的感官新获得了一种“通灵”的能力,他能够听见小岛深处的心跳,更包容了会滋生腐败的霉菌的生长,哑巴的心灵被扩容,对生命和历史的认知被重塑,他和小岛共同超越了“此在”的限度:“他听进去,记住了,学会了,不再孤单。有一天他死了,他的身体会湮灭在土壤深层,与岛屿慢慢融为一体。有一天岛将从海面上消失。他在电视里看到过。那么,曾构成他的那些颗粒,也将闪着光去往别处,在别处再浮出水面,或浮出地表,成为新的岛或夜空中的一颗星,继续发出声响。”由是,“新岛”不仅意味着哑巴与小岛之间“新的关系”,从与小岛互为彼此到与岛屿融为一体,更意在传达有关生命和信仰的崭新认识,哑巴在黑暗中发现了他与小岛“永生”的奥秘,是在与岛屿融为一体之后闪着光成为“新的岛”。
作者系南京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