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舅舅》:彰显中原人的性格与情怀
文学之美,各有各的美,散文也是如此。中国古代的散文作家,多且渊玄,允我绕过。中国新文学以来的散文作家中,鲁迅奇瑰而深刻,周作人平淡而沉厚,朱自清诚挚而典雅,孙犁静正而简省,汪曾祺闲晏而节性。置这样一个传统之中,我以为樊希安的散文伤怀而温暖,凡有相似生活经历的人,甚至并无相似生活经历的人,只要有一颗善良的心,必受感动。
樊希安的散文集《最后一个舅舅》(四川人民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自有其结构,以人的亲疏关系分为四辑。中心是父母兄弟姐妹,接着是亲戚,接着是乡亲,最后是故乡风物,不过这也是有人在其中的,遂为乡情。每一辑的作品,都浸透着恳切而浓厚的感情。最令人动容的,是关于父母的叙述。
伏案长思,我的眼前尽是真实的人、生动的人,充满了泥土和烟火气息的人,且是可敬可爱的人。
母亲白天耕田、执炊和洗衣,晚上纺线织布。不累是假的,累也要硬撑。凡穿戴和铺盖,全用母亲的家织布。祖孙三代,乃至儿媳,皆有母亲的家织布。家织布里是棉花,也是母亲的血汗和生命。在曾经的一个阶段,终岁也难吃上肉。过年了,父亲才去割肉。煮熟,捞出切开,放在碗里,母亲调好,然而父亲不舍得吃,母亲也不舍得吃,只凭自己的孩子狼吞虎咽。作家深情地说:“我从小到大历经多次煮肉,脑海里竟没有父母吃肉的记忆。”以小见大,父母的牺牲精神遂熠熠生辉。也许作家过去并不完全理解父母的艰辛,遂在以后反复喟叹,觉得自己尽孝不够。
母亲还特别慷慨,周济邻里从不犹豫,当送衣就送,当给饭就给饭。父亲是木匠,更是义人。当场长,碾麦子,会赤脚踏着日照返家,以免带回麦子粒而受到怀疑。为乡民盖房,有一次在主家用餐,碗里有异物。父亲不抱怨,不发声,反之悄然倒掉了饭,是要防止主家尴尬。
三舅也是敢作敢为,且勇于担当。给母亲过了三年,三舅怕自己老了,再来走亲戚不容易,便提出要给外甥做主分了家产。作家在异地工作,说:“我远在东北,不要家里的一草一木。”三舅说:“不中,我当舅的得公平,谁不要也不中。”他担忧这个外甥若犯了错误,从单位下放了,老家竟无落脚之地,三舅说:“叫我咋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无意之中,历史发出了叹息。而伯父的女儿月姐,从陕西奔丧至河南,跪哭病逝的母亲说:“娘啊,我苦命的娘啊!我以后回家我找谁去啊!”父亲为叔,拉起月姐说:“闺女,不哭了,你妈不在了,有你叔呢!”月姐连磕三首呼道:“叔啊,俺大俺妈都不在啦,您收下您这苦命的女儿吧!”表叔拐天义经营烧鸡生意,别人借他钱有几十笔,他既不催账,也不收利息;铁匠末有爷,制镢头、钯钉或镰刀,必是精益求精,且会打上自己的官名以示责任,当然他也是一口价,不含糊;理发师秋来哥是快乐的单身汉,遂把店铺变成了村民的俱乐部、茶舍和食堂,技术精湛,态度和气,“交费吗,你随便”。
这本书的思想意义颇大,以一家人、一村人及由一家人创业或嫁女而散居在方圆千万里的人的日子,彰显出中原人的性格、情怀、品质及价值观。他们劳苦、乐观、热爱生活,并追求生活的幸福。他们很质朴,更懂仁义,这正是一种儒家文化的大理。
我有幸认识樊希安,他也是一个可敬可爱的人。他不知我齿历,以为我年长,总是称我为兄。不料终于发现我出生晚,他出生早,便连呼吃亏了。接着说:“吃亏就吃亏了,也不改口了。”当时四方朋友晤于一室,闻者众,无不大笑。这样一位作家,其散文的语言活泼、轻快、直爽,径入事物的本质。句子多短,遂铿锵有力,不蔓不枝。
(作者:朱鸿,系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