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发明另一种“现实”
迄今为止,我在城市生活的时间远远超出乡村。这些年,关于早年生活经历的记忆正一点点从笔端移除出去,而与城市生活相关的场景与经验像漏斗里的水逐渐注入。连我自己也很难说清,它们是如何实现此间微妙的置换的。当然,更多时候,与这两段记忆有关的一切在同一文本中不断出现,甚至以一种微微变形的方式呈现,但写作者在写作时是意识不到这些的。他们沉浸于创作的甘苦喜乐之中,哪有时间去管人物所置身的疆域。
况且,城市与乡村并非绝然对立的概念,人物尽可在此间游走。在我身边,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出生于乡村,在城市游荡若干年,又返回出生地创业;还有一些人在城里出生、工作,却愿意在周末或节假日短暂地离开城市,过上侍花弄草的半隐居生活。他们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徘徊。这些年,乡村不再是当年的乡村,城市也因容纳各色人等而变得空前复杂。如果说真的有所谓城市文学,这些在城市生活中不断迁徙、往来、无可抵达的人才是主角,他们的困顿、孤独、犹疑、逃离、压抑、反抗,恰恰是文学应该关注的主题。说到底,地域不过是文学的外延和附属,而人才是根本。
关于城市生活,留在我记忆之初最强烈的感受是:大街上,那么多人来来往往,而我居然一个也不认识!当然,他们也不认识我。当我与那些人擦肩而过时,就像与一阵空气擦肩而过;当我看着他们的脸,就像看着一尊尊石像的脸。要是在从前,这是无法想象的。那时候,我不仅能叫出每个来到眼前的人的名字,还知道他们家里人的名字,知道所有该知道和不该知道的一切。
进入城市后,一切都变了,过去的经验通通失效了。我很快弄明白从全知视角到限知视角不仅是叙述学上的演变,更与人类生活经验息息相关。人们再也不可能像上帝那样无所不知了。
可我如此渴望了解他们,公交车上遇见的年轻人,站台上哭泣的中年女人,雨夜花园里痛哭拥抱的情侣……他们离我如此之近,近在咫尺,我却一无所知。我想过跟踪、采访,甚至暗中窥探,以此去接近那一个个无限隐秘的灵魂。但我总是犹豫再三,放弃行动。我甚至没有跟踪过一只猫,其实,我对猫也好奇,它们的行踪也在我的探索范围内。在城市,我能做的只有偷偷摸摸地观察、聆听……这样的事情自然很难进行下去,随时可能被打断。
我想起爱伦·坡的小说《人群中的人》,那个大病初愈的观看者被咖啡馆外一名行走的老者吸引,只因那个人身上表现出某种自相矛盾的特征,不同阶级和身份的物质并存于一身,就像一个谜。观看者就此成为跟踪者,跟在这个“谜团”身后,从白天来到黑夜,直至天亮,却始终没有了解到与老人有关的任何信息。因为后者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走,不做任何停留。最后,跟踪者放弃跟踪,他意识到这样的行为毫无意义。
这是一个双重黑暗的主题,跟踪者因徒然的行动陷入沉思和苦闷之中,而老人的存在似乎也背负了这个世界的全部负面意义——茫然、空洞、无所事事。想想看,这些带秘密的人就行走在我们身边,行走在人群之中,我们却对此一无所知,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奏效,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和虚无。我们只有通过纪录片、电影、文学作品去了解他们,那已然是另一个世界。
有时候,我甚至想,城市生活就是一种近于抽象的生活,人们身在其中,却一无所感、一无所知。我们不得不限制自己的好奇心和窥探欲,一日日往冷漠、空洞、茫然的路上走去。有时候,我很想对着路上遇见的那一张张疏离的脸庞大喊一声:放下戒备吧,让我们成为朋友!可这样的事情永远也不会发生。即使真的成为朋友,大概也是另一种陌生和一无所知。
在城市里,人们一天天按部就班地过着整齐划一的日子,却被真正的生活隔绝在外。没有冒险,没有奇迹,连天气都如此乏味,毫无想象力。
约瑟夫·布罗茨基在写到“圣彼得堡”这座他出生的城市时,总离不开那里的气候,“温度计愈是降低,这座城市看上去就愈是抽象”。除了低温,那里还有白夜极光。每年六月,太阳只离开天空一两个小时,那是整座城市最为神奇的时刻,“建筑物没有阴影,屋顶环绕着金光,看上去就像一套脆弱的瓷器”,“在这样的夜晚,很难睡得着觉,因为光太猛,也因为任何梦都比不上这种现实”。这样的描述很难不让人怦然心动。
一座城市的气候,往往深刻影响一地的人文景观,遑论生活其中的人。关于那个宛如奇迹的城市,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留下的《白夜》。也是在那座城,孤独的诗人兼幻想家走出家门,与一位叫娜斯简卡的少女,开始了四个夜晚宛如独白的长谈。我无法想象这样的故事还能发生在别的城市。
我开始幻想这样的小说,它既是作家创作理念及内在精神的外化,还与一城一地的建筑风物、地理气候息息相关。关于文学中的街道,我想到奈保尔的《米格尔街》、帕特里克·莫迪亚的《暗店街》以及桑德拉·希斯内罗丝的《芒果街上的小屋》,还有很多以街道命名的书写。它们的数量正与日俱增,就像我们所置身的城市,它的规模越来越大,像个可无限复制的巨无霸,它蚕食荒野、河流、湿地,甚至大海。
在城市里,有很多与街道类似的公共空间,比如广场、驿站、公园绿地,但哪里也比不上街道。它们是流浪者的寄居之所,也是拥有固定居室者的漫游之地,更是任何人都可以相遇的地方。街道比居室更为广阔和神秘,也更容易滋生新的叙事和人物关系。人们从乡村来到城市,从土地来到街道,从熟悉的亲人来到陌生的他者中间……街道,或者说城市,既让他们获得某种庇护,更让他们感到茫然、无所适从。他们拼命地想要建立某种熟悉而永恒的关系,但这种关系注定脆弱而短暂,不会因任何个人而改变。于是,人们经常性地消失在人群之中;不是死亡,而是消失,好像一个人一旦进入城市,便很容易消失。这是一种让人迷恋的状态,是城市让人物实现了这样的可能性。“出走—去往城市—失踪”似乎成了一条惯有路径,这也是当代小说中人物经常面临的结局。
有段时间,我对人在人群中的消失感到好奇,认为这是一种新型的隐居方式,且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就像霍桑小说《威克菲尔德》里那个生活在伦敦城里的男人,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离家出走。他没有走到很远的地方,而是租住在隔壁街道里。二十年后,当人们差不多将他遗忘之时,他又若无其事地返回家中,就像才离家一天似的。这样的故事当然不可能发生在乡村世界。
城市的居室成了隐居者的天堂,隐私获得保护,秘密被很好地掩藏起来。自古以来存在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彻底改变。无论是爱伦·坡,还是霍桑,他们想要表达的不仅仅是与孤独有关的主题,人的存在变得前所未有地暧昧和复杂,唯一的定律是这世上再没有固定不变的定律这种东西。
城市的宽容与冷漠、疏离与庇护,既让人痛恨万分,又让人感到亲切和自在。在这样的城市,我生活了很多年,还要继续生活下去。我并没有比刚来的时候认识更多的人,虽然我经常看见他们,在超市、饭馆、商场,甚至电梯里,但仍然一无所知。文学的作用便是要表现这种“一无所知”,去重新认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认识生活背后的深渊和负重、欢乐与荒谬,以语言的方式去接近它。正如约瑟夫·布罗茨基所说,文学家对语言的处理远远超过了他置身的现实。这是语言要做的事,也是写作者的使命,把一座城变身为语言的金字塔,其结构框架大概也与现实存在某种程度的耦合关系。
每个写作者心目中,都有一座城。它或许是现实中存在的,最终经过艺术的“纠正”而落地生根,也有可能它根本就不存在,仅仅是幻想的产物。它既是清晰的,又是模糊的,更多时候则暧昧不明。
城市文学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呢?这世上并没有一个标准去鉴定它。退一步说,我们所寻找的是一种叫“文学”的东西,而不是“城市文学”。如果它是文学的,属地何处,又有什么要紧。我甚至不无偏激地想,哪怕书写的是这个时代的乡村,只要写作者足够真诚,这一切无不以另一种方式对“城市文学”做出回应。因为世界是彼此影响、连为一体的。
几年前,我写过一个短篇小说,我不知道它算不算“城市文学”。一个老太太从乡村来到城市打工,住在儿子媳妇家,做的是保洁工作。让她生气的是自己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引起他人注意。她不得不策划了一次偷偷摸摸的返乡之旅,看看自己的缺席会带来怎样的轩然大波。她躲到乡下家里,暗暗想着全世界的人都在找她,儿子和媳妇、自己单位里的人,甚至连警察都出动了。等她惊慌失措地赶回城里,却发现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离开以及再度出现,她不得不采取更加极端的方式来吸引别人的关注。
这个小说写的是一个乡下老太太在城里的遭遇,它描述的是心灵可能经受的迷茫或磨难,而不是她在现实生活中的遭遇。约瑟夫·布罗茨基也说过类似的话,说写作者无须以故事本身的方式去讲故事,只要讲出属于自己的那一个便好。城市文学也是如此,某种程度上,我们的写作不是去寻找存在的、已知的现实,而是去发明另一种现实,将自己带到那新鲜事物的边缘,勇敢地去认领它,不要因恐惧而止步不前。
总有一天,我们会写到那些事情,那便是我们的现实。同样是书写冰天雪地的圣彼得堡,布罗茨基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现实”也截然不同。写作者的使命便是提供一种全新的现实,在现实生活之上,再往前推进一两步。当日常生活止步时,便是写作者上场之际。
我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生活在城市里这个事实,而在此之前,我总是有意无意地忽略它。我描述过去的生活、过去的过去的生活,我哀悼那些逝去的时光;而当我所历的那部分城市生活也成为哀悼的一部分,我意识到这是另一场写作开场的契机。我的脑子里开始充斥着街道、广场、公园、商超等名词,人物也像蒲公英的种子四处飞扬、落脚,他们在人群中来来往往,呼唤着故事,寻找故事前进的内在动力。这注定是一场充满冒险的旅程,在语言与语言、现实与现实之间建立通道,而不仅仅是语言与现实之间的通道。
写作者既身处广大的生活中,也在独属于自己的文学世界里,他们在两座密林所天然形成的幽深之间来回往返,以致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