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网文资讯

诗性语言与异质叙事——杨方小说刍议

发布时间:2023-07-12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关键词:杨方

初识杨方,是在2016年冬。彼时《当代》杂志做了个“青年创作专号”,刊发了王凯、李云雷等八位青年作家的作品,并与鲁迅文学院合办了一个名为“他们走在大路上”的研讨会。我应邀与会,在赶赴北京的路上拜读了八位作家的作品,对一篇名为《风吹木扎尔特》的中篇小说印象深刻,特意看了下作者,叫杨方。研讨会结束后,责编石一枫开车送我们几个回酒店,杨方亦在其中,大家一起聊了会儿,就算认识了。

之后又读过几部杨方的作品,偶尔也会在微信上聊几句小说。杨方之前写诗为主,以诗名家,诗歌创作颇有成就,后来才把精力转到小说创作上。——此类现象在文学场甚是普遍,不少以诗歌、散文乃至文学批评起家的作者,最后都进入了小说创作,仿佛小说是文学之路的尽头。——文学是语言艺术,各种文体对语言皆有要求,而以诗歌的标准为最高,因此诗人写作,在语言上往往胜人一筹。然而有编辑却认为杨方的语言过于诗化,不是小说的语言,杨方为此“迟疑”,问我什么样的语言才算是小说语言。

杨方在发问之时,其实是有自己的答案的:没有什么语言是小说的特定语言,也没有什么语言不可用于小说叙事,唯其适当与否而已。铁板红牙,皆入歌咏,豪放婉约,因情成词,每一种文艺形式都有不同的形态和多元的风格,并在文本创新之下具有无限表达的可能。小说亦然。在一百二十年前的中国,没有人认为小说可以用白话文来书写;翻译体在国内流行之前,也无人想见小说的句子可以那么曲折漫长;倘若将小说等同于讲故事,废名和汪曾祺的散文化叙事显然也是不妥当的。然而事实是,这些新鲜的语言不仅丰富了小说的文本形态,增强了小说的表现力和感染力,也扩展了小说的指涉空间和叙事路径。况且不同题材的文本表达,对语言的要求也不尽相同,高校日常与民工生活有不同的叙事语态,城市书写与乡村表达也有不一样的话语模式,选择适当的语言进行文本叙事,是小说创作的基本规律和内在要求。对小说语言的刻板限定,不是对小说不够理解,就是对小说存在误解。

诚如那名编辑所言,杨方的小说语言是诗性的。比如她写寒冷的月夜:“月亮冷得白里泛蓝,散发出冰柱一样的光芒,整个世界都被冻得嘎嘣脆”。再如《澳大利亚舅舅》中的八舅,所在的羊毛胡同刷了蓝漆,便称“住的地方叫蓝”,喝的止咳糖浆过于粘稠,便说“像喝一堵墙”;虽属文中人物之语,却是作者诗心所托。诸如此类的描写俯拾皆是。但杨方小说语言的诗意,并不限局在特定的章句和段落,以服务于情境营造和技术上的闲笔与留白,而是作为叙事的腔调和气质,弥漫于整个文本之间。特定章句和段落的诗性描述,是发乎匠心的装点,譬如于家居之中布置若干盆景,斜插几枝梅花,纵有蕴藉之美,不免等而下之。等而上的诗意,其人与其生活便是诗的本身,颦笑行止之间,诗意无所不在。此等文本,最见作者才气,唯天赋诗人可以为之,纵有诗才如贾岛,一味苦吟,而欲作大体量的小说叙事,恐亦不堪。我读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每为其语言之瑰丽而慨叹,设若帕维奇没有天纵的才情,写完此书,定要吐血三升。杨方小说中自然而具、从容舒放的诗意,是其语言天赋之明证,也是对其诗人身份最有效的确认。

毫无疑问,自然蕴藉的诗性表达,是杨方小说的一大特色。但我并不将此视为她的独具之美。在我看来,诗意语言和诗化叙事,本应是小说写作的当然之义。小说虽是叙事文体,但做为严肃写作的小说文本,却不能仅仅满足于把事情讲清楚。无论是为人生的小说,还是为艺术的小说,但凡有经典化的野心和欲望,便需在超越庸常的审美要求之下对文本进行艺术加工。语言的最高形态便是诗——以分行为诗者请自重——小说文本亦应向诗而生,在语言表达上逐诗栖居。不论是何主题,何种题材,都可以、也应该写出诗意来。这种诗意,便是小说的腔调和气质。因此,对于严肃写作来讲,诗性语言非但不违于小说规范,反而是小说创作所应追求的品质。许多小说家尚未臻此,杨方却以诗人之天份后发先至,她的成就固然可佩,但更可议的,似是那些以小说名家而识不及此的同道。

杨方小说的诗性,是自然主义的,关注万物的情绪与状态,以本位的笔调描绘世相人心,而不做过当的渲染与发挥。杨方生在新疆,后来移居浙江,因此小说大半是新疆题材,比如《风吹木扎尔特》《天鹅来到英塔木》《不会是世界尽头》《澳大利亚舅舅》,另有若干江南叙事,如《断桥》《苏梅的窗子》《城南哀歌》。大众印象里的西北情景,往往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至于江南,则是晓风残月,微雨杏花。然而在杨方笔下,西域并非雄浑壮阔风沙如刀,江南也不尽是柳岸杨堤雨巷烟川,羊毛胡同里蓝调的呼愁与吴越小城春风回袖的喧呶,俱都剥离了应然的情感和姿态,而以本然的状貌从容铺陈,声色超然,风神疏朗。一个成熟的作家,驭物而不驭于物,抒情而不抒于情,观诸杨方,可谓得之。

杨方小说的另一特色,是异质叙事。

韩愈论作文,“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所谓陈言,既指陈腔滥调之文词,亦指他人已有之表达,别人说过的话毋庸再说,众所周知的东西也毋需再谈。小说创作亦然,别人讲过的故事就不要再讲了,除非能讲出新意。然而在单一文化主体的社会场域,人们有着共同的历史文化和社会生活,大家吃一样的饭,说一样的话,看一样的书,受一样的教育,并用一样的眼光和思维进行观察和思考。文学创作是经验表达,高度同质的生活经验必然导致高度同质的文学书写。因此我们看现在的小说,几乎是一个模子里翻出来的,在千篇一律的故事里演绎着相似的喜怒哀乐和是非得失。太阳底下无新事,欲求与众不同的文本表达,“戛戛乎其难哉。”相比之下,其他场域——异国或异族——的作家似乎就幸运多了,他们的人文风情与现世生活,无异都具有令人艳羡的异质之美。

就中国文学场而言,相对于传统汉族生活区的作家,少数民族区域的作家便是幸运的,汉族生活区的作家深陷同质表达的泥淖不能自拔,少数民族作家则因场域优势而拥有令人垂涎的写作素材,汉族生活区的作家绞尽脑汁犹且难以出新,他们信手写去,就无不是新鲜的,独特而动人。

杨方的小说便有此效。前文已述,杨方小说大多是新疆题材。新疆地处亚欧大陆的中心,自古为东西交通的桥梁,不惟是文明交汇之枢要,经贸转输之必经,更是民族融合的熔炉,兼之风物广博,人情奇异,实为文学创作的富矿。外人写异域,往往不脱本位意识,以原有之眼光和思维去观照,并以习成的话语模式去表达。读其文本,虽则满篇异域名称,却感受不到异域的精神和气色,将异域名称改为本域名称,便是纯粹的本域文学。因此诗人行吟,作家远游,关乎异域的书写多是志异,而非异质。杨方虽是汉族,但却生在新疆,长在新疆。女娲造人,抟泥为身躯,呵气为精魄。杨方便是新疆水土孕育的女子,西域的风则赋予了她诗意的灵魂。新疆是她人生的出处,世界的母体,她要书写新疆,她便是新疆。因此读其小说,开卷便已入境,耳边自动飘扬起木卡姆的旋律和赛乃姆的舞蹈。性如烈马的锡伯族妇女、憨厚的哈萨克族老汉、直爽而时见狡黠的维吾尔族汗子、扎根新疆而又不忘故乡传统的汉民,各色人等在别样迷人的烟火之气中本色登场,鲜活生动而又无比真切。新疆这座文学的富矿,是杨方创作的宝藏,得天独厚,取用不竭。她的小说也以此独具价值,在中国叙事的博大合奏中不可或缺,也不可替代。

以上为叙事内容(对象)的异质。倘若没有充分的异域经验,尤其是本位在场的直接经验,而欲去同质化,便需在叙事方法上求新图变,寻找不同寻常的表达形式和叙述路径,即所谓叙事方法的异质。杨方的江南叙事在内容上显然并无优势,比如《断桥》以婺剧为壳书写传统艺术的时代境遇与人物命运,《城南哀歌》通过一个背负死人身份而生的女孩探讨生与死,从主题立意到人物故事皆无惊奇之处。但在杨方笔下,这些文本仍然委婉动人,熠熠生辉。这得益于她的语言天份和敏锐直觉,总能寻找到不一样的角度和文辞,将人们熟视无睹的情感和状态以别开生面的词句描写出来,使受众在阅读过程中不断获得期待之外的惊喜和化陈为新的感受。

新疆和浙江两地差异巨大的生活经验,也为杨方的创作提供了独特的视角和腔调。在杨方的生命里,西域与江南彼此观望,虽非物我镜像,却也难免互著对方之色彩。因此在她的新疆文本里,羊毛胡同的日常隐约可见江南市井的细碎和委婉,而在悱恻的江南叙事里,潮湿的小城也因西域血脉的疏朗之气而不复阴晦和粘腻。杨方在两种经验之上确立了一种更为超然和通达的态度与方法,使西域和江南在她的文本里彼此独立而又互相成就,各美其美而又美美与共。这种独有的视角与方法,令杨方小说独树一帜,具有鲜明的个性和较高的辩识度。

(编辑:moyuzhai)
推荐资讯
最新内容
精品推荐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