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的靴子与剩余物
《芳华颂》的核心情节是一个乡村出身的女兵从自我束缚走向自我解放的绽放过程,实际上也在讲述一个朴素的人生哲理,一个人最终只有在自我忠诚之中,才能获得心灵的自由。
很早之前,看过石钟山的《激情燃烧的岁月》,从这部军旅历史题材的影视剧,可以看到作家是创造“戏剧”的高手。把中国当代历史变迁中最经典的矛盾放置在一个军人家庭之中,其故事结构、冲突模式和人物类型,实际上影响了一大批后续类似题材的写作。与《激情燃烧的岁月》相比,《芳华颂》其实是有些反“戏剧”的。故事仍然书写的是部队生活,主人公是一位乡村出身的女兵董红梅,被安排到夹皮沟老虎团炊事班负责养猪,在男人世界中的一个孤独女兵,看起来具有很高的戏剧性,但故事的进行并没从这个角度展开,而是指向她个人的内心世界,一个徘徊在军营中的“女哈姆雷特”。
站在全知全能的视角来看,我们可以获得董红梅全部的人生秘密,但放在小说的故事世界中,每个人都住在世界的局部和迷雾中。部队中的领导和战友,没有人能够确认她到底是不是高干子女,一个女孩能从农村脱颖而出进入部队,有其超乎寻常的部分,留下很多想象空间,但是她吃苦耐劳,勤勤恳恳,喂了四年猪,也没有享受过特殊待遇,每年都获连队嘉奖、各种口头表扬,连长、指导员给她定了劳模的调子,“猪劳模”就成了她的外号。董红梅的存在在其生活环境中几乎成为一个传奇,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她是高干子女,她越离群索居,越努力把猪养好,在别人眼里就越加神秘,每次有机会她都会解释,自己不是高干子女,就是农民出身的一个初中毕业生,她越解释,人们越不信。因为她是全团连队中唯一的女兵。到了军区教导队,舍友听说她的经历后,重复同一个误会,众人都认为一定是有人在她当兵之初就策划好了,先吃人前苦,方为人上人。甚至还有关于她父母身份保密的猜测,敬佩她的父母让其吃苦,是纯粹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一方面是董红梅多次因为怯懦自卑而错失辩解的机会,另一方面是无力辩解,越辩解越被坐实,认为是保密工作做得好,谦虚谨慎。小说中充满这一情境的荒诞感,也是这部小说让人最印象深刻的地方。这种荒诞感可以脱离小说中具体的故事,而超拔为一种人生状况,因为偶然事件带来人生的变异,从而失去与本真世界的关系,半推半就陷入越来越深的处境荒诞和情感延宕,主人公也就越来越无力改变。
董红梅出身贫寒,境遇可以用悲惨来形容,父亲从战场受伤回家后生病去世,母亲离家未归,家贫而无依,孤儿状态的董红梅与姐姐相依为命。后来在父亲战友们的帮助下进入部队,正是这个机遇和身份改变给她的生活创造上述矛盾和荒诞,所有人都以为她是高干子女,而实际上她仍然孤苦无依。矛盾在爱情问题上,表现得更为突出,军备司令儿子马平阳跟董红梅保持着亲密的战友关系,但在要进入爱情的时候,董红梅选择了逃避,后续进京后,跟前途一片光明的谢秘书之间,也是无疾而终。跟同为农村出身家世普通的李来权之间,有竞争提干的冲突,情感上却能互相体谅惺惺相惜,但这种情感却很难转化为爱情。爱情给董红梅的生活带来另一层延宕和犹豫,她一方面觉得自己和李来权是一样的人,又一面排斥这种人,她喜欢马平阳,但想到自己的家世,又不得不断舍离,她跟马平阳、李来权之间是等边三角形,不能缩短也不能拉近彼此的距离。董红梅把自己放在一种悬空的中间状态中,跟世界无力地对峙。
小说最后是大团圆结局,马平阳与董红梅结婚生子,在了解董红梅的身世和家庭状况之后,马平阳并未改变心意,小说最大的悬念终于落地,就像旅馆中顶楼房间终于落下的那一只靴子,惶惶不安的人终于可以安睡了,但小说没有在这里中止。战友江雪一直都知道她真实的身世,并暗中理解和帮助她,董红梅心灵深处的恐惧消失,她终于做回一个平等的正常人。孤独而悬空的董红梅回到人间,她实际上有甘愿奉献牺牲的姐姐,心地善良的胡叔,充满温暖和正气的的段师长,这些人像大地一样,给予了董红梅韧性和踏实,也让她获得了爱的能力和回应他人的能力。
小说结束在大裁军和抗洪救灾的历史关头,马平阳走上“战场”奉献自己,董红梅主动结束了自己的部队生涯,但初心未变。她重回刚到部队被分配的养猪职业,重拾一份朴素的热爱,对友谊爱情的产生之地和自我蜕变之地保持着深厚的感情。这部作品核心情节是一个乡村出身的女兵从自我束缚走向自我解放的绽放过程,实际上也在讲述一个朴素的人生哲理,一个人最终只有在自我忠诚之中,才能获得心灵的自由,无论外在世界多么绚丽多姿,社会地位如何改变,建立在虚假基础上的事业、爱情、友情都无法让悬空的心落地。卡尔维诺说,对于作家来说,理想状态是要把所有故事讲完,但实际上总还剩点东西要讲,还得继续讲下去,《芳华颂》的后半部似乎太着急结束了,充满悬念而内在的开端,迎来的是过于光明的结尾,总让人觉得还剩点东西要讲,这个剩余物到底是什么呢?小说永远都在编织一个又一个的圈,在作家其他小说中也许可以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