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诗宇:第一个人,与第一个夜晚
一、假如施耐庵曾与猛虎搏斗
即便有了更便利的写作方式,更丰富的信息获取,我们也并不敢说今人写的诗一定碾压李白杜甫,或者每年数以千计的新长篇小说中有一部可能比肩《红楼梦》《水浒传》。所以一切都突飞猛进,所有人都向前看时,留给文学的是一条曲折的路。
但我仍愿意说,文学中的有些东西一直在变,向着古人难以想象的方向变。
举个例子,在我看来《水浒传》里鲁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写得就比武松打虎更好。读前者时,大概作者也体验过被人狠揍的滋味,于是读者很容易代入到镇关西的位置上,看“醋钵儿大小”的拳头吞食天地,感受鼻子开油酱铺、脑袋开水陆道场的感觉。但是看武松打虎一段,如果我们代入今天熟悉的漫画分镜或电影运镜概念,就会意识到作者只是远远站在武松和老虎都碰不到的地方。
经验的局限让施耐庵没法用“第一人称”写武松打虎,但看过电影、体验过VR之后,今天的作家就不一样了。今天文字对动作、场景的描述,可能要比古人更加逼真,但这不是纯粹的想象力强弱问题,而是个信息问题,是信息传播速率、介质的变化,改变了信息本身,进而影响了文学的问题。
小说层面的文字似乎只是一套索引机制。曾经被人在脸上开过油酱铺,于是看到施耐庵寥寥几笔,不到1KB的信息,就唤起了真实的体验,这种体验如果换算成数据可能要以GB、TB计算。那1KB的文字仿佛咒语,我们无法断定其功效,是仅凭本身就有四两拨千斤之效?但关键似乎还是要看读者的“配合程度”。同时我们也无法设想给明末清初的人看克苏鲁小说,他们会作何感想——也许看不懂,也许大受震撼。
正是文字这种“忽大忽小”的特殊性,让我们无法像其他专业那样,纯粹地比较古人和今人的成就。假如再过千万年,人类仍然存在,文学也还存在,到时候信息的高速公路又拓宽无数倍,文字又会“召唤”出什么五花八门的东西?谁也不知道。
这里想引用一个经常出现在科幻或魔幻小说中的设定——“传送门”。我们经常能看到传送门在时空或能量意义上的“宽窄”,从根本上决定了疯狂的科学家或黑魔法术士能召唤出什么东西。门两端的事物都是既定的,而门本身,亦即信息传播的速率和介质,成了问题的决定性因素。
于是再看开头那段话,或许文学不是隽永的,只是我们太过“谦虚”,总是喜欢在几百年的“小尺度”上思考问题。
二、“媒介即信息”的反面
在大多数人沉迷于叙事性文学,使用文字的“召唤机制”而并无警醒之时,也有不少人在进行执着的探索,试图将文学本身变成召唤的“对象”。努力让文学超越文字这种介质,抑或是反写“媒介即信息”,达到一种“信息即媒介”的效果。
丹·西蒙斯在科幻小说《海伯利安》中将诗人推举到一种至高无上的地位,小说的题名就是济慈未完成的长诗《Hyperion》。雷德利·斯科特在《异形前传》中会安排仿生人大卫亲手毁灭人类的创造者时,高声朗诵浪漫派诗人雪莱的《奥西曼迭斯》。在我有限的阅读经验中,今天小说的存在感远强于诗,但在经典的科幻作品中,诗出现的频率远高于小说。从更宏观的时间尺度上看,诗在传递信息的层面上或许比小说更为恒久。
但在这里我想先不过多讨论诗歌的问题,而是探讨另一种可能。
刚才提到了信息的传输速率。如果将声音或文字看成一种载体,那么它们传播信息的速率其实低得可怜,刘慈欣在《乡村教师》里就借外星人之口说人类是一群靠着“大约每秒1至10比特”信息传输速率繁衍文明的奇特物种。但对于音乐或书法作品来说,声音或文字就既是信息本身亦是媒介,在欣赏这些作品时,信息传播的速率瞬间以几何级数提升(以目前的技术手段,高清的书法作品照片动辄可达到数百MB)。而像《易经》《道德经》这样的文字,又实现了另一种可能,既不像书法那样以字形为信息本身,又能实现“信息即媒介”的效果,突破信息传递速率的屏障。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元亨利贞”“名可名,非常名”属于无意义信息,近乎电脑崩溃产生的乱码,但是在哲学家的阐释中,像《易经》《道德经》数千字的篇幅据说直通宇宙间的真理,在千年前就预言了结构主义、解构主义或是相对论、量子力学等理论学说。相信未来文明再向前进,《易经》《道德经》又会浮现新的内容。
此时文字作为一种介质,它传播信息的速率就成谜了,又或者说像《易经》范畴中的“乾(☰)、坤(☷)”等符号,在现有的人类大脑信息处理机制上,打破了能指与所指之间的隔阂,而进入到一种神秘的境地之中,变成了近乎于数学公式、曲谱一类的东西。我很想说它们或许就是知识与思想“本身”,但这恐怕还是有所争议的,不过无论如何,对比麦克卢汉等哲学家说出“媒介即信息”时,《易经》《道德经》应该是进入了“信息即媒介”的境界之中。
说到这里,难免有浑水摸鱼之嫌,毕竟我也是在用“文字”,且是一种尽可能易懂的方式,在阐释或许不可解的事。还是让我再举一些更具体的例子,尽可能把话说清楚。
三、小说是“异教徒”的解救之道
2021年译林出版社集中出版了斯坦尼斯拉夫·莱姆的科幻小说,引起了一阵阅读热潮。如果你熟读中国的描写当下生活的长篇小说,而对科幻小说没有那么熟悉的话,大概会觉得莱姆的小说很怪。读他的小说,经常翻了几十页都看不到常规的人物形象、故事情节,与其说是小说,看起来更像是一种关于未来的社会设想与研究综述。尽管莱姆的小说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就发表了,但这些作品和麦克卢汉、德里达等人在几十年前提出的理论一样,在今天看也仍关乎现实。
莱姆的《索拉里斯星》中故事的大背景是未来人类发现了一种似是而非的生命体,以黏稠的、海洋般的状态存在。它覆盖整个星球,有能力轻易改变行星运转的轨道,但人类连确认它是否有生命、有智慧都做不到,它的存在引起了人类社会的骚乱。小说具体的故事情节则是“我”被派到索拉里斯星,发现那片海洋会复制出人记忆中已死的、最愧对的人,“我”重新爱上了死去的前女友哈丽的复制品,又不得不为了内心的挣扎和研究需要毁掉她。坦诚地说,《索拉里斯星》中的“玄学”部分——关于人类突然面临地外文明,学术界和社会层面产生的具体变化——相当出彩,让人醍醐灌顶,但作为情节的故事真的非常普通。换成任何一个时代作为背景,写妖怪变成了前女友的样子,或是冒出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故事都成立。
在世界科幻文学中,莱姆这种用高超“玄学”搭配平凡“故事”的写法并不是个例,尼尔·斯蒂芬森、菲利普·迪克等人的创作多少也有这种问题。我曾不止一次设想,若他们将作品中并不那么高明的通俗叙事删掉,开门见山,直接把作品变成更坦诚的“未来学”研究该有多好。即便这些论断、描述并没有经过计算机、实验室、数学的验证,没有科学意义上的准确凭据,但是它们根植于作者丰厚的人文学养以及超人般的想象力,对于我们认知世界理应有特殊的意义。想想骑牛出关的老子,他除了古旧的刀笔和超凡入圣的想象力、感受能力之外,又有什么可资依赖的呢?
只不过这个时代的主流舆论空间中,并没有“诸子百家”式的文体可以容纳人们的奇思异想。如果科幻作家不想被当成满口疯话、偷偷散发小册子的“异教徒”,那么小说这种文体,就是距离最近的解救之道。于是“情节”或“人物形象”可能不过是进入“小说”的一份“入场券”罢了,虽然有时会被处理得很出彩,但实在有点可有可无的意味。从刚才谈的信息、媒介与文学的角度看,其实这些科幻作家就是在努力实践属于这个时代的《道德经》。
2021年元宇宙曾经很火热,这是尼尔·斯蒂芬森的《雪崩》作为一种预言或者说寓言式的写作,被验证的一个很浅的层次;小说对于人类语言系统和二进制代码系统的论述,对于苏美尔文明和计算机世界的关系的论述,还徘徊在真理和谬误之间。也许未来当我们真的有了脑机接口,有了“第四类”“第五类”接触,有了时空间旅行,这些读来晦涩的科幻小说可能又会焕发出新的光彩,就像《道德经》中浮现了解构主义那样。
四、科学宗教,或新背景下的无知之人
不知道以莱姆或斯蒂芬森为例,是否让人能对信息与文学的关系、媒介与时代的变化有一些更清晰的认知,且喘口气,先回到本文第一部分。仅从人虎大战这个层面上,今天随便一个生长在E时代的小孩子,可能都比文豪施耐庵有更壮观的想象。其原因是通过更先进的图像合成技术,他们真的“见”过这种场面。图像技术背后又是计算机、工业文明、科学的一系列发展。归根结底,科学的进步为人们的想象力插上了翅膀。
但有没有这样的一种可能?随着科学的发展,那些可见的,或者说被目前已有科学证明为“真”的东西,在文学想象的层面变得更具体了;但那些目前仍处于现有科学之外的,不可见的东西则被压抑住了。
索拉里斯学是太空时代的宗教替代物,是一种披着科学外衣的信仰。
——莱姆《索拉里斯星》
从启蒙主义兴起开始,有一种说法即认为科学的目的是替代宗教。对于今天的大多数普通人来说,他们其实是在用对待宗教的方式对待科学。一方面大多数人都懂得使用手机电脑去刷网页看视频,另一方面其运行原理超出了绝大多数人的认知范畴,人们只能相信甚至迷信。
稍微举上几个例子,就能证明这个问题:电视时代,无数人认为敲打、持续触摸可以改善电视机的信号问题;盗版光碟时代,无数人认为某个游戏或应用程序安装失败,和不小心动了鼠标键盘有关,而非光盘、光驱故障;手机时代,无数人认为移动电话移动着打,仿佛宗教仪式一般,“手拿小灵通,站在风雨中,左手换右手,右手打不通”;今天,“重启”已经是大多数人自行解决电子设备问题的唯一方式……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英国作家尼尔·盖曼的《美国众神》中,奥丁等旧神沦落人间,“新媒体女神”“高科技小子”等新神粉墨登场,似乎构成了对现实的一种幽默与调侃。
那么文学呢?
佛祖道:“做得!做得!”伸开右手,却似个荷叶大小。那大圣收了如意棒,抖擞神威,将身一纵,站在佛祖手心里,却道声:“我出去也!”你看他一路云光,无影无形去了。佛祖慧眼观看,见那猴王风车子一般相似不住,只管前进。大圣行时,忽见有五根肉红柱子,撑着一股青气……又不庄尊,却在第一根柱子根下撒了一泡猴尿。翻转筋斗云,径回本处,站在如来掌:“我已去,今来了。你教玉帝让天宫与我。”……如来道:“不消去,你只自低头看看。”那大圣睁圆火眼金睛,低头看时,原来佛祖右手中指写着“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大指丫里,还有些猴尿臊气。
——《西游记》第七回:八卦炉中逃大圣 五行山下定心猿
细读《西游记》这一段,会有惊异之感。在荷叶或肉红柱子的尺度上,如来的手都是“可见”的,唯独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之际,时间和空间都变得“不可见”、不可感知了。孙悟空也和读者一样惊掉了下巴,直叹“我决不信!不信!等我再去来!”
在《西游记》中,大量“可见”和“不可见”是并行不悖的。但在后来的文学创作中,情况出现了变化。
《三体》里太阳系降维的场景描写最被人称道,被认为是科学发展激发文学想象力的明证。但同时也应该注意的是,即便如此“不可见”的场景,作者也要努力用科学的眼光将其描述为“可见”——或许我们可以说,科学仿佛宗教信条般,牢牢限制着人们的想象。
像《西游记》那样的小说去哪里了呢?准确地说是“消失”了。类型文学中的大多数超自然现象都被放在古代背景或架空世界中,但凡以现实为背景的大型超自然场面,基本都要沾上科幻、即“科学幻想”的边,像“复仇者联盟”这样的近未来题材中,也要有基因改造、钢铁侠。“克苏鲁”有点反其道行之的意思,但将其评价为“SAN值狂掉”、让人发疯,正说明我们大多数人是不信这一套的。
在阅读刘亮程的《本巴》时,看到从《江格尔》史诗中出来的人,例如洪古尔、赫兰、哈日王、策吉们把时间当成空间,在多个文本维度中反复穿梭,我总是忍不住用四维、五维的思路算来算去,十分疲惫。后来才意识到,不一定要用科幻的思维去处理所有幻想性的东西,我这不够科学的头脑,已经被科学限制住了。
五、机器人为什么安装泪腺
有好事者计算,说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已经超过六分之一光速。不知刘慈欣是否受到《西游记》启发,也许大圣再努力一些,就能像《三体》里的光速飞船一样,逃离二向箔的攻击了。上面尝试探讨信息的生成、传播、接受如何影响了文学又限制了文学,以及文学如何从中寻找不变与应变之道,这里索性让筋斗云再快一些,设想一下未来。
这段时间ChatGPT非常火热,很多人尝试让它来代替人类创作文学。结果不太理想,但已经能让人看到一些可能性,即“文学”有可能完全变成一种“信息”收集、处理、生成的过程,而不掺杂人类情感。不敢说未来作家一定被AI替代,但我们早晚要在文学的层面上与AI进行对话,这已经不仅是文学问题,而是必须要代入文学的思路,去处理人类问题。
雷德利·斯科特的《异形前传》番外中有一个关于仿生人大卫的商业广告。在宣传它的共情能力时,迈克尔·法斯宾德饰演的大卫一边说着“战争、残酷、贫穷”,一边以优雅的姿态对镜垂泪。结合后来大卫的所作所为,这一幕变得十分讽刺。如若AI真有“自我意志”,让它们只行善、不作恶、与人类共情,大概率是十分荒谬的事,到时候不仅文学,也许艺术、哲学、科学都将迎来“大洗牌”。
从笛卡尔一直到胡塞尔的哲学所赖以存在的主客体之间的二元对立也被极大地削弱了,因为电影、电视或者因特网的屏幕既不是客观的,也不是主观的,而是一线相连的流动的主体性的延伸。这可能是德里达所说的“新的电信时代将会带来哲学的终结”的内涵之一。
——希利斯·米勒《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吗》
反过来,如果我们的衰老速度是目前的十亿倍,我们就会认为瀑布是一件静物,因为在我们看来,它是高度不可以动、不可改变的东西。
——莱姆《其主之声》
大胆设想,当AI真的进入文学领域,起初大概率是为了呼应人类情感上的“痛点”与“爽点”,去进行有迹可循的批量化文学创作,就像仿生人安装泪腺一般。而一旦AI进入更高的水平与境界,尤其是产生“自我意志”,它就将根据自身对于文学、对于信息的理解创造出人类无法理解的东西。
假如“自我意志”以“存在”为前提,那么机器人的诗歌应该就像是产品说明书或程序算法,其中有人类无法理解的真理、美、和谐。
又假如AI的信息存储空间、读取速率惊人,于是一部长到耗尽人类文明也读不完的长篇小说,或比人类最短的时间单位更短的短篇小说都有可能出现。
又或者有一种文学,写下的瞬间,就意味着一个文明的绽放或凋谢。
到时候留给人类的问题——假如人类还存在,就是要不要、以及如何欣赏这种文学了。
就像是几百万年前,第一个人类,第一次抬头看见星空时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