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根京津冀文化热土的散文创作
吴海涛的新出的《西山霁雪》这本散文集,装帧美观,编校精良,相较于他之前出的其他散文集,形式和内容上都提升了一个层次。这本书不仅标志了作者散文创作的新境界,而且也迈进到了当前数十万散文写作大军所出文集的突出部位置,体现了相当程度的专业水准。
通读吴海涛《西山霁雪》这本散文集,我最突出的整体感受是:这本书所收的全部作品,论取材形式和文本风貌都属于规范、规矩的传统散文,篇制以短小为常态,取材也着眼于家居日常。传统散文就是这样的路数,不在取材和写法上搞怪力乱神,讲求的是平淡中见奇崛、从日常中开掘新意和深意,在常规的素材中刻画出人所未见、人所未发的精微感受。
有论者指出,书中个别篇章的修辞细节和结构存在问题,我也有同感,但这些问题其实很容易解决,开篇或者结尾去掉一两句话就非常好。我常年给大一新生讲文学专业课,对他们中学时候的课外阅读散文缺失严重的情况深有感触。《西山霁雪》在写日常生活层面的乡情、亲情和乡土风物这类题材和风格的散文集里,显现出表里相映的朴实而温厚的优长,确实堪当中小学生在课外了解和感受当前散文创作面貌的一个可靠读本。
乡土文学是现代的文学概念,非要按着乡土文学和城市文学两分的观点看,古典文学整个儿都可以称作乡土文学。乡土写作、乡土题材散文都是现代概念。是近现代社会的转型和发展,才促成了现代城市社会和传统乡土社会在生活方式和审美取向上日益鲜明、日益深刻的二元区隔。乡土文学成型的第一步,是作者得离开家园、离开故乡,走到他乡、走到大城市,走到率先接受了西方冲击和现代文化的刺激、变得和中国原有的传统社会形态越来越不一样了的生存空间里,去感知和获取一种能够借以重新发现和审视自己家园和故土的新的视点和新的认知背景。最早跨出这一步的,是负笈他乡、到各大中心城市求学谋职的青年学生和现代文化行业的从业者,如记者、编辑和教员,这些人笔下出现了最早一波现代意义上的乡土文学作品。这之中,论体裁是小说最醒目,但实际上散文出现得更早、累积的数量也更多。
鲁迅先生曾经回顾和概括说,乡土文学的写作者是带着刺激他们产生乡愁的城市生活经验进行写作的。如果没有离开家乡,并且接受了新的文化观念和新的生活观念,回头一看,发现家乡原来认为好的不一定就好,原来满不当回事的倒显出了特殊的价值,原来奇货可居、自以为重的其实遍处可见、不足为奇,原来觉得自然而然、司空见惯的其实却可能是好得或者坏得独一无二……这类包含着巨大落差和巨大冲击的复杂经验,那也就无法形成后来以乡土名目所称的文学表达。
纯由厮守家乡的土著来写家乡,第一不足以成为文学,第二也跟乡土文学无关,那多半只是孤芳自赏或自吹自擂。汪曾祺先生要是没有到西南联大求学,要是没有长期在北京等他乡异地生活历练的积累,就写不出独具神韵的高邮风情和里下河文化。老舍先生写北京出彩也是从到伦敦大学教汉语的时候开始,早年在北京、天津教书时已写了些习作,但上不了台面,没能体现出什么文学的质地和特色。站在看得见外地以至世界的高度上,才能真正看得见和看得清家乡。有了他乡经验的参照和支撑,家乡才可能成为值得见诸文学表达的家乡。
文学地理和京津冀一体化,都可以构成帮助我们恰当理解吴海涛这样作家的切入点。京津冀一体化是实际存在的状况。吴海涛真实的生活道路轨迹和他在文学创作的天地里一路摸索的轨迹,都是从河北到北京、河北再叠加北京。实际上,北京在人文历史传统的谱系里,和河北一直是一体的。明清以降六百多年,北京的各种服务业和文化产业,多得力于外埠人的贡献,包括老北京人最引以为自豪的琉璃厂,大多数的文玩书肆最初都是河北、山西以至江浙湖广等地的人兴办经营的。直到今天,琉璃厂很多书画店的老板都是外地人,专卖文房四宝的铺面基本都是南方人开的。拿着只有北京土著写北京才算地道的看法,来排斥吴海涛的散文创作,这背离了北京文化和北京文学发展演变的历史和现实,对吴海涛的散文创作本身也不会有任何损失,损失的只是持这种看法的人所划定的“北京文学”小圈子的器量和包容度。
《西山霁雪》分了四辑,全书编排逻辑清晰,体现了吴海涛散文创作不同方面的内在联系。第一辑是入门,把我们带入吴海涛散文再现记忆和重构记忆的世界。最感人、最具可读性的,我觉得是第二辑“父兮母兮”。吴海涛写父亲、母亲,不只是写他们怎么抚育自己、教导自己,也写了中年以后离开父母每次回乡都看着父母渐渐老去却无能为力这样的心理纠葛。更难得的是,所有这些内容都浸润在各种生活场景细节的描写中。老雄县农家日常的起居饮食、时令风物和节庆民俗,跟父母、亲情和乡情全部糅合在了一起。加之篇章精短,反而带给人的触动格外实在。类似这样写亲人、写乡情的不少散文常流于滥俗,主要的一个原因是篇幅拉得太长,没有冲击力,没有情感浓度,作者写的时候就往里兑了水,读者读了当然只能更加无动于衷。
“父兮母兮”里的每一篇,我读了都很感动,尽管我跟作者的生活背景不太一样。这部分作品非常细腻,非常动人地再次激活了作者和父母在传统家园中共同生活的场景,写出了脉络、写出了气氛、写出了两代人情感关联和言行互动的细微感触。取材简约但是笔致细腻,这种细腻的笔法,有一种让世界静下来的不动声色的力量。散文本来就应该释放这种让读者从很喧嚣、很忙乱的生活现场中迅速入静、沉下心气的力量。《西山霁雪》“父兮母兮”这一辑可谓这方面的“典范文本”。
“父兮母兮”里好几篇散文从不同角度对父爱和母爱、对子女感念父母的那种永远割不断的深情,都做了切入点很精细很独到的呈现。比如《父亲那座山》突出渲染了父爱的冷硬和严厉,《父亲的方尺》选的角度非常准,集中笔力把父亲赢得儿子从小由衷敬佩的情思触发之处,缩聚到父亲的职业是木匠,而木匠最牛的装备是方尺这个点上。《车轮往事》里抓取了父子之间产生误会的那个“我”本想开摩托带父亲兜风、却因一时激动竟把父亲给落下等小细节,很有男人味,也很风趣。《母亲的哲理》是不可多得的一篇细腻刻画乡村背景中的慈母情怀和慈母智慧的动人之作。天下的慈母都是一样的情怀,表现在外的形式却又各有不同,即使在素朴少文的农村,慈母的风范也是既能生养子女之身,更能教养子女之心。《母亲的哲理》所写的母亲念叨了一辈子的那些可能是在一个地方世代相传的富有人生哲理的俗谚警句,也让我想到家族前辈讲过的很多非常鲜活生动的喻世明理的老话。 吴海涛这篇《母亲的哲理》娓娓而谈、一一道来,对母爱做了角度非常特别、描写非常细微的刻画,光彩独具,感人至深。
摆在今天的散文创作的整体格局中,《西山霁雪》所收的篇章,正属于能跟大多数人共同拥有的日常生活经验相对应的躯干部和离生活现实的地面最近的足部——这也是散文全局中非常虚弱的部分。散文创作格局中的躯干部和足部虚弱,症患在因袭之作堆积泛滥,精品力作稀缺。所谓因袭就是没有把作者自己独特的感受、独特的经验带进去。吴海涛在这方面能够有不同流俗的表现,可能正因为他没有泡在散文写作的小圈子里。他在生活中不以文学为职业,写作时一向惜时如金、惜墨如金,凡有所写,都是为了抒发他日常生活间隙迸发的那些切迫不能已于言的、非写出来不可的特别要紧的情思意念,而这正使他的散文创作立足在了直击世情常理和人心深处的方向上。
(本文由作者2023年6月16日在吴海涛散文集《西山霁雪》研讨会上的发言修改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