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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与完整的,隐秘的与日常的

发布时间:2023-06-23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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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

碎片

读罗伟章的乡村题材小说,常常有“破碎”的感觉,同样是一个人物、一个事件、一种语言,在其他人的小说中可能是一个典型、一个问题或一种特色,但在罗伟章的小说里,你会感觉这是一个“碎片”。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是个值得追问的问题。

回到阅读的经验,罗伟章“三史”中最直观的破碎感莫过于《声音史》。“声音”不同于“语言”,尽管我们常常将不同的声音表述为语言,譬如动物的语言、机器的语言、自然的语言,等等,语言的边界可以超越人类表意的范畴,但只要是语言,就经过了人类思维的过滤和编码,就不是纯粹的声音。声音属于感性,如同人类探测器从宇宙中传递回来的电磁波,虽然经过现代科技还原为声音,但我们无从知晓它的内涵,也无法对之进行重新编码,它们是纯粹的声音。因此声音是语言的前史,是混沌世界的自然状态,罗伟章以“声音史”来结构乡村,它首先打破的是意义,失去意义整体的乡村自然就成了破碎的片断。这个道理不止于乡村,当我们用“声音史”来结构一切事物,都会有破碎的感觉,因为它击碎了我们认知的意义基础。

在《声音史》中,杨浪通过模仿还原的声音是“声音史”的基础,“他会学干雷撕裂天空的声音,湿雷击碎云彩的声音,果子掉落和芝麻炸籽的声音;会学各种家畜叫,藏在土里从没有见过样子的虫虫叫,山里的十七种鸟叫;会学风走竹梢和树杪时发出的不同哨音;会学阳光穿越林子时金黄色的细响;会学千河口男女老少说话、叹气、哭泣、大笑和怒吼,或者假装的叹气、哭泣、大笑和怒吼......”[1]如果调动中国文化典籍中的乡村书写,这些声音其实已经转变成了“语言”,它们并不混沌,且有着独特的意义。我们试举几例:“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道德经》)、“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维《山居秋瞑》)、“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在黄河流过的地域/在无数的枯干了的河底/手推车/以唯一的轮子/发出使阴暗的天穹痉挛的尖音/穿过寒冷与静寂/从这一个山脚/到那一个山脚/彻响着/北国人民的悲哀”(艾青《手推车》)[2]、“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蛊惑着的/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你们被点燃,/卷曲又卷曲,/却无处归依”(穆旦《春》)[3]。这些被编码成语言的声音,构成了中国文化中乡村的意义整体,它们包含着诗意与苦难、文明的源头与民族的化身,但这些意义的基础依赖于乡村的生命力和完整性,尽管它们有诸多不堪,在中国工业化的进程中不断衰败,但它们顽强地存在并承载了一大批人的生活。在《声音史》中,这些语言变成了声音,是因为乡村实实在在地解体了,很多乡村变成了“空村”,留下的都是像杨浪一样即将被社会淘汰的人。此时的乡村,虽然各种声音依然能够勾起人们的诸多想象,但因为它不再寄托乡民的理想,诗意和苦难都丧失了意义。概括地说,是当代乡村现实击碎了乡村的文化意义,让乡村的声音失去了变成语言的基础,而单纯的声音就是碎片。

如此看来,“三史”中的很多对象都具有碎片的特征。《寂静史》中的土家祭司林安平就是一个碎片式的人物。土家祭祀的身份和功能,如果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可以有各种各样的溯源,关于这个角色在乡村社会的变化有着丰富的内容,但这不是《寂静史》的重点。《寂静史》立足的是当下,在林安平的经历中,我们能够感受祭司这个身份在乡村残存的意义。一方面是乡村的信仰。林安平成为土家祭司的经历,既证明了乡村信仰的衰落,也证明它的存在。林安平成为土家祭司是被迫的,她被家庭抛弃才走上这条道路;而她在成为祭司后,不仅没有受到村民的尊重,反而成为所有人欺凌的对象,它反映了民间信仰在乡村社会的一般状况。然而,林安平被家庭、社会抛弃的过程中,乡村信仰又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她被认为是“灾星”、她眼睛能摄人魂魄的传说,都说明乡村信仰虽然仪式衰落了,但作为一种精神活动却始终存在。另一方面是乡村的补充。林安平被乡民认可为祭司后,也在乡村社会承担了一定的社会功能,譬如从事一些巫术的活动、充当乡村医疗的补充等,这反映出乡村信仰仪式衰落后祭司的存在现状,他们被迫世俗化,成为乡村世界可有可无的补充。

回顾现代以来的乡村书写,类似林安平这样的祭司(及其包含的乡村信仰)所遇到的问题是近代以来乡村社会的常见问题,如《祝福》中祥林嫂面临的困境、《小二黑结婚》中“吃不饱”“小腿疼”、《爸爸爸》中的“丙崽”,包括一些文化人类学著作所关注的现象,都反映了在乡村社会现代化过程中乡村信仰的处境和现状。譬如在《祝福》中,乡村信仰成为“传统”的一部分,它是祥林嫂精神世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但也成为她自缚的枷锁,这让它成为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必须正视的问题。在《小二黑结婚》中,它们成为“封建残余”的象征,是革命需要改造和清除的对象。而在《爸爸爸》中它成为乡村的“根”,是乡村社会能够延续的神秘力量。在一些文化人类学著作中,它又变成了主流文化需要正视的“地方性知识”。

在《寂静史》中,林安平之所以在“寂静”中,是因为她的讲述、她的一生已经无法构成问题,她不能像祥林嫂一样成为一批人的代表,她的问题只属于个人:她无法成为“封建残余”的象征,因为她本来就是孤例,不出意外,不会有人重蹈她的覆辙;她的一生尽管历经挫折但极其平凡,因此也不会有人相信她有神秘力量,包括她讲述的“神话”世界,虽具有“地方性知识”的特征,但也没有人关心。她唯一可能存在的意义,是在文化旅游项目中充当像神农架“野人”一样的符号,是否真的存在并不重要。但林安平是个真实的存在,她实实在在是个祭司,更实实在在是当下乡村社会中的一员,因为乡村社会的瓦解(或者说进步),她生命中承载的乡村信仰和乡村暴力都统统让人漠视。然而问题是,这些事物真的在中国消失了吗?林安平成为一个碎片,是她生命意义的破碎和紊乱,而这正是当今乡村社会变迁的缩影。

《隐秘史》中桂平昌的口头禅“撞你妈的鬼哟”,是乡村社会另一种形式的碎片。这个口头禅是”农民的语言,,在此之前的文学作品中,有很多“农民的语言”已经成为经典,譬如:闰土的“老爷”,这是封建宗法制度下农民社交语言的形式;祥林嫂的“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4],这是社会最底层农民对于生活不幸的表述方式;李有才茶余饭后的“板话”,这是阶级斗争中农民“群众”的语言形式[5];梁三老汉遇到宝娃(梁生宝)和他娘时说“当成我梁三这一辈子就算完了吗?我还要创家立业哩!”[6]这是农民表达自己梦想的语言;顺德老汉对失败的高加林说“就是这山,这水,这土地,一代一代养活了我们。没有这土地,世界上就什么也不会有!”[7]这是智慧农民理解人生的哲学语言;等等。

但“撞你妈的鬼哟”与这些语言都不相同。首先,它的形态是“独语”而不是“对话”,这句话发生的语境没有听众,而且就其语言形式来说也不需要听众。之前列举的农民语言,不管是怎样的形式和语境,都是对话,如果没有听众,就不会存在这些语言。其次,这句话具有多重表意功能,上述农民语言所表之意,结合桂平昌生活的实际,多数都可以浓缩到这句话中。桂平昌第一次说这句话,是他歇脚时被山风卸了力气、走路打趱趄的时候,这句话与祥林嫂说“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狼)”具有相似的特征;他再次说出这句话时,是当他在熟悉的地方竟然发现一棵巨大的麦冬,此时这句话和梁三说“当成我梁三这一辈子就算完了吗”有相似的功能。只有他在挖麦冬过程中发现神秘山洞,并看到里面有死人的骸骨时,他的这句话才具有了叙事的功能,因为真的撞到“鬼”了。

桂平昌的“独语”并非没有来由。首先是乡村社会的瓦解,他几乎找不到可以“对话”的人,他的孩子以及那些对生活还有希望的村民都搬到了城镇,和他一起生活的妻子也没有了共同语言,即使他想诉说,也没有人愿意听。这是客观的事实。其次是讲述欲望的丧失。桂平昌有着丰富的精神世界,其中有梦想、不平和怨恨,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只能选择隐忍,隐忍邻居苟军的欺凌,隐忍妻子对他的冷漠,隐忍乡村不可避免的衰落,长期隐忍形成了虚无、悲观且带有神秘色彩的价值观,面对生活中的幸与不幸,他不会去思考背后的科学原因,更不会想到上天的垂怜,只会理解“生活恶鬼”的捉弄。所以,“撞你妈的鬼哟”是一个乡村坚守者现实生活和精神世界的浓缩,而随着他的老去,连这种语言也会消失。

除此之外,在“三史”中还有其他碎片形式,如夏青匍匐在土地上不知疲倦地劳作的姿态。在《声音史》和《隐秘史》中,夏青都有出场,她留给读者的印象是沉默和勤劳,这可以代表一个农民的优秀品质,但如果了解了她的生活状况—她有个常年不归、不履行家庭责任,且传言在外已经再婚的丈夫符志刚,就明白她的不知疲倦有苦涩的一面,那是为了缓解精神空虚和内心痛楚。她不能让自己停歇下来。《声音史》中小学生杨浪的一个玩笑,也是一个碎片。他用口技捉弄学校老师,这并不是一件特别严重的事,但它触碰到了乡村隐秘的伤口。这个事件最核心的要素是“饥饿”和“尊严”的冲突。李老师是代课老师,家庭负担比较重,在伙食问题上受到歧视,但他并不想因此在人格上受到凌辱,这是人之常情。但在物质极度缺乏的年代,饥饿可能会让人丧失尊严,如小说中的“偷肉”事件,一旦查实就会让一方堕人万劫不复的境地。如果不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杨浪不会受到那么严重的惩罚,他的命运也可能不同。

概括起来,罗伟章“三史”中的碎片,可以理解为乡村社会的残留物,当乡村逐渐被城镇取代之后,尚未完全归化的乡村尚有一些东西延续着残存的生命。它带给我们的思考,是对乡村的重新理解。在此之前,无论是学术还是文学,理解“乡村”的基础都是由人构成的社会,无论它呈现出来的知识结构、社会问题还是乌托邦想象,离开了这个基础,都将不复存在。然而,这个基础在今天成了问题,因为乡村中人的出走,传统意义上的“乡村社会”几近瓦解,此时我们又该如何理解乡村?如果把这个问题和时下的“乡村振兴”结合在一起,它带给我们的思考是今天“乡村振兴”所要基于的现实。综合罗伟章小说关于当代乡村问题的发掘,其核心是乡村世界意义的缺失和错乱,当我们面对没有听众的乡村声音,没有敬畏的乡村信仰,没有对话的乡村语言,没有尊严的乡村美德,一切关于乡村书写的固有范式都将失效。不管是“乡村书写”还是“乡村振兴”,都需要完成乡村世界意义的恢复和重构。意义的恢复,首先需要完成乡村生活情景的恢复,如果乡村都变成了“空村”,不管是《祝福》式的乡村,还是《边城》式的乡村,都将失去生命力。意义的重构,是让乡村的声音和语言重回公共的视野,乡村不仅是审视的对象,也是当代中国发展的参与者和评判者。回忆现代中国的”乡土小说”,其实很少有“乡村声音”能够进人当代社会的视野,如梁三老汉、孙少平等人一样公开表达自己的意见和态度,而振兴之后的乡村,则一定需要具备表达自我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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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2

隐秘

“隐秘”是《隐秘史》中的核心词语,也是阅读“三史”的普遍感受,在这些小说中你能感受到“隐秘”带来的离奇、震撼和酸楚,因此如何理解罗伟章的“隐秘”,是认识他小说必须探讨的问题。“隐秘史”的说法,会让人想到巴尔扎克所说“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这句话被写入《白鹿原》扉页后为中国读者所熟知,它的原文大概出自《幻灭》,其中有这样一段:“历史有两部:一部是官方的,骗人的历史,做教科书用的,给王太子念的;另外一部是秘密的历史,可以看出国家大事的真正原因,是一部可耻的历史。”[8]这段话也基本符合《白鹿原》的创作精神,结合巴尔扎克和陈忠实的创作实际,其中的"秘密"指秘密的事件、情感和逻辑,是官方宏大叙事之外的历史。如此说来,任何一部有独立思想的小说都应该是“秘史”。在作为一般意义的“秘史”的基础上,罗伟章还要写“隐秘史”,他的认知逻辑是什么呢?从《隐秘史》创作实际来看,主要体现为两个方面:一是更重视人物内在世界的挖掘,很多历史在外在世界并没有真的发生,但在人的内心世界中却实实在在发生了,这种历史可以概括为“内在史”,它们隐藏在人的内心深处,因此是隐秘的;二是重视边缘人物的生存状态,这里的“边缘”既包含社会现实的边缘,也包含社会认知的边缘,这些人处在社会的主流之外,或者没有受到过关注,因此也具有隐秘的意味,这种历史可以概括为“边缘史”。这两种特征在《寂静史》和《声音史》中也同样存在,构成了罗伟章“隐秘史”书写的整体。

(一)内在史

“内在史”通常意义上的说法有很多,譬如“精神史”“心灵史”“情感史”等,但因为这些专门史在学术界和文学界都已有基本的认知,稍有不慎,就会落于某种认知体系不能自拔。为了避免理论辨析的烦琐,此处就用“内在史”来概括。“内在”相对于“外在”,它之所以“隐秘”,是因为它发生于人的内心世界,并没有直接转变为行动或事件,因此如果不对一个人(群体)有所关注,“内在”就是一个虚空的世界。《隐秘史》的故事主要发生在内在世界:桂平昌在山洞中意外发现一具尸骸,它是谁?是否真的存在?小说没有给出答案,因为这不是故事的重点。由此引发的是桂平昌对于谋杀邻居苟军的回溯,谋杀的细节以及动机等整个过程让人惊悚且震撼,因为桂平昌是一个懦弱本分的人,他每迈出杀人行动的一步,都是一次精神的冒险。这是小说故事的主体,也是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它让我们注意到乡村平静之下隐藏的创伤和仇恨。

小说两个细节让人记忆犹新。一是桂、苟两家的冲突。蛮横的苟军常年欺负桂平昌,并因为在一次冲突中与桂妻陈国秀发生身体接触,进而根本改变了苟、桂、陈三人的关系。其中争斗的场面相当震撼:

陈国秀并没有被杀,她只是被苟军掀翻在地,仰卧着,苟军面向着她,骑坐在胸脯以下的位置。她的上衣纽扣已崩掉几颗,胸脯上的两团白肉,颤巍巍的露出大半,苟军屁股底下的肚皮,也露出来。陈国秀不胖,但有胖意,因为被压,喘得急促,胸脯和肚皮都一闪一闪的,圆如酒盅的肚脐眼,也嘴唇似的翕动着。苟军的上身微微伏着,两只手悬在陈国秀的奶子上面,就那么悬着,十根弯曲的指拇,像将死的蜈蚣,战栗着。抽搞着。[9]

这是桂平昌动了“杀念”的起因,是隐秘中的隐秘,它同时击中了三个人的内心缺憾。对桂平昌来说,是软弱,因为软弱,他需要妻子出头,这伤害到一个男人的尊严;对苟军来说,是创伤,因为妻子孙月芹抛弃了他,与陈国秀的身体碰撞同时激发了欲望和怨恨;对陈国秀来说,是绝望,因为无法获得丈夫的保护,进而对暴力产生了崇拜。这个事件的结果是陈国秀拒绝与桂平昌产生身体接触,如果更深层次来说,是对于桂平昌男性身份和家庭权威的双重否定,这自然激发了桂平昌的仇恨和杀心。

另一个细节是桂平昌与苟军尸体的对话。当桂平昌完成了复仇之后,他与苟军作为同学、邻居,包括因男性身份缺失而同病相怜的情感都浮现了出来,他们都渴望获得安慰和弥补,但最终只能选择付诸暴力。

然而,当读者确定桂平昌谋杀了苟军时,苟军出现了,虽然他只出现在别人的传言中,但它提醒了读者,“苟军死了”也是在传言之中,它们都是苟军失踪(离开乡村)的若干可能。再到小说的结尾,神秘山洞里的尸骸也不见了,这是桂平昌出现的幻觉,还是他善后的结果,小说没有给出解释。作者这么处理,无非说明小说中的一切事件都只是“可能”,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桂平昌极尽平淡、行将逝去的生命背后潜藏的愤怒和不甘,这种愤怒、不甘与他的生活如影随形,以至于让他分不清何为现实。

从旁观的角度看待“桂平昌现象”,它反映了当代乡村同时存在的两种面貌。一方面,它是平静的,甚至是闲适的,一如现实生活中的桂平昌,“大山再贫瘠,也足够养活他,即使再来一场四十九年前那样的大旱,一时也饿不到他,因此他有理由把日子过得舒心顺气”[10]。另一方面,它又充斥着怨恨和怒火,当桂平昌不由自主臆想着杀死苟军时,那种深人骨髓的怨气也是乡村真实的存在。桂平昌的臆想世界并不能说是他精神或情感的全部,也不能说是他的潜意识,甚至作品也无意窥测桂昌平的全部精神世界,而是以他为裂口,展示出乡村的“内在”。

以这种眼光来看《寂静史》和《声音史》,我们同样能看到乡村“外在”和“内在”的两面。中篇小说《寂静史》的故事中,“外在”是一个当代土家祭司的生存现状。因为祭司身份,主人公的“外在”也具有隐秘性,但更为隐秘的内在是她如何被家庭抛弃、受到村民的唾弃、得到师父救助、被抢婚,以及如何重新回到正常社会,背后的个人情感、乡村意识都是外部世界不易觉察的内容。在《声音史》中,杨浪“堕落”的背后也有值得体会的“隐秘史”。他是乡村最忠诚的留守者、观察者和记录者,但他在成长过程中不断被出卖和欺辱,这反映了当代乡村社会的“内在”,即不断抛弃和背叛乡村历史,直到乡村变得空洞。

(二)边缘史

前文已述,“边缘史”包含两层内涵:一是现实中的边缘,一是认知的边缘。因为“边缘”,所以“隐秘”,这并不难理解。先说第一个层次,“三史”的写作对象都是边缘地区的边缘人物,故事发生地主要在罗伟章的故乡川东大巴山山区。如果说将一个具体地点确定为边缘显得有些主观,那么城镇化过程中人走房空的村庄显然是社会边缘;主要人物如被社会遗弃的土家祭司林安平、坚守在“空村”中的杨浪,以及桂平昌、夏青等,毫无争议,也是主流社会之外的边缘人。

仅仅“现实中的边缘”这一层内涵,还不足以说明罗伟章小说的“隐秘”,因为如果从“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的角度看,自现代以来,关注边缘人群是小说普遍的特征,在不同的时代里,“现实中的边缘”一定具有变动性。于是要说到“认知的边缘”,对于乡村社会和农民群体,学术界和文学界都有过关注,就社会影响来说,“乡土文学”建构的乡村印象已经深人人心。相对于这些文学作品,“三史”中的“边缘”更关注乡村社会中“沉默的大多数”。在已有的乡村书写中,作家更关注的是能够成为乡村问题的人,这些人往往在乡村中并不普通。譬如《祝福》中的祥林嫂,她在鲁镇的确边缘,这是社会地位造成的,但她能够发出关于灵魂的“祥林嫂之问”,这又让她与大多数人拉开了距离,与那些嘲笑、漠视她的人相比,她已经是个出类拔萃的个体。再如《创业史》中的梁三老汉,他是新、旧社会交替中农民的代表,但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他勤劳能干、富有理想的品质,这已经让他从一大批农民中脱颖而出,并不是所有农民都能够且有机会怀揣创业梦想。还有《边城》中的“爷爷”,《白鹿原》中的白嘉轩、鹿子霖等,也都不能算是乡村社会中的边缘人。而“三史”的边缘人,却如同鲁迅笔下的闰土和看客,如果不加以凝视,就会消失在茫茫人海且面目模糊。这其中,除了林安平的特殊身份让其还有可能进人社会关注的视野(作为文旅创作的素材),杨浪、桂平昌、苟军等完全生活在被社会遗忘的角落。但他们真的没有丰富的精神世界吗?通过“三史”,我们看到了他们的喜怒哀乐,《隐秘史》中桂平昌的臆想复仇之所以令人震撼,是因为其中隐藏着真实的情感,而对这些内容我们往往置若罔闻。

之前“乡土文学”“农村文学”之所以没有充分关注这类群体,是乡村问题变化的结果。在现代,乡村是知识分子“外化的自我”[11],它整体成为问题,只有那些可以进人公共视野的现象和群体,才可能成为书写的对象,而这些人往往并不是乡村社会的沉默者。进人当代之后,乡村现代化的主题掩盖了乡村本身,只有那些在现代化道路中成为问题或榜样的人,才能成为书写的对象。在大量乡村成为“空村”的背景下,像林安平、杨浪、桂平昌这样的乡村留守者,才成了“乡村问题”的中心,他们自身的问题也才浮出水面。

通过“三史”,我们可以检讨过去的乡村书写,这并不是说过去写作存在缺陷,而是说我们固有的乡村认知方式存在不足。譬如,当我们用“麻木”来形容闰土的时候,闰土难道就没有自己的精神世界吗?当淳朴鲜活的少年闰土变成沉默沧桑的中年闰土,当他碰到异乡归来“身份不明”的少年玩伴,他的内心难道没有掀起与鲁迅同样的波澜?如果他的叙事能够进人公共视野,那将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和故事?在《故乡》中,鲁迅对于这个问题采取了留白的处理方式,他自知无力也无暇进人这个世界,但他对形象和行动的描写已经让人产生了丰富的联想。再如《边城》中的“爷爷”,他的善良、豁达与细腻,是自然“保留”的结果,还是历经沧桑“成长”的结果,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想象的是,他曾经面临过女儿、女婿殉情自杀的悲剧,受到过巨大的心理创伤,他如何自我治愈是值得探索的问题。这些问题,在现代文学的世界中便是边缘,而它们在罗伟章的小说中得到了还原。

结语

综合考察罗伟章“三史”对于乡村隐秘的书写,它的总体特征可以用“被漠视的日常”来概括,不管是“内在史”还是“边缘史”,进入乡村的内部看,它们都是乡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只是它们没有进人中国现代化过程中的公共视野,因此成了认知的“隐秘”。对于乡村日常的漠视,如果仅仅停留在知识学的范畴内,它只是造成了文化缺陷:如果出现在社会实践领域,就可能导致乡村的荒蛮化。“三史”中的隐秘,也包含着乡村现代化过程中出现的暴力问题,这当中除了《隐秘史》的身体暴力,还包含语言暴力、权力暴力和道德暴力等其他形式,以及人对自然的掠夺,它们共同的指向便是荒蛮。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注释

[1] 罗伟章:《声音史》,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2页。

[2] 艾青:《手推车》,《艾青诗选》,中国青年出版社2019年版,第6页。

[3] 穆旦:《春》,《穆旦诗文集(增订版)》(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74页。

[4] 鲁迅:《祝福》,《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页。

[5] 周扬认为:”赵树理的特出的成功……另一个方面也是得力于他的语言,他的语言是真正从群众中来的,而又是经过加工、洗炼的,那么平易自然,没有一点矫揉造作的痕迹。,周扬:《新的人民的文艺》,新华书店1949年版,第10页。

[6] 柳青:《创业史》(第一部),中国青年出版社1960年版,第5页。

[7] 王干主编:《1978—2018中国优秀中篇小说》(上),现代出版社2019年版,第161页。

[8] 巴尔扎克:《幻灭》,傅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601-602页。

[9] 罗伟章:《隐秘史》,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158页。

[10] 罗伟章:《隐秘史》,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7-8页。

[11] 罗志田认为:”五四后想要认识已处外化的自己这一努力,并没有改变乡村在很多人心目中处于化外的现实,更多改变的是对化外者的表述(从早期的褒贬兼有转为对农村的同情和鄙视共存)。’重视‘农村逐渐成为时代思想的一股主流,却也越来越多地以负面为主。于是逐渐发现(甚至发明出)农村的问题,进而把并未崩溃的乡村说成了一个正在崩溃的农村。”罗志田:《认识被化外的自我:后五四时期对乡村的关注和农村的问题化》,《四川大学学报》2022年第3期。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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