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六解》的文学意象
得到清华教授《春梦六解》一书且有些时日了,然每每没有大块时间读之,生怕搅了六梦的完整性。终于在春末夏初的一天,用大块的时间,阅读了清华教授的《春梦六解》。
清华教授行文说理之中,处处可见学者风范;虽则其在此著中表明,行文以通达观处之,亦能从中体察学究之气。引经据典处处可见,学者的写作味道随处可闻,但又不同于他以往的学术文章。说散文又不是散文,算一个文学学者对梦的解析吧!
既然是一个文学教授对梦的解析,就离不开对文本的解读、历史人物的臧否、作家个性化形成机理的研究;就不能为说梦而说梦,而要从梦中找到写作的源头、文化的传承,作家的探索之力所在。张清华先生以他的智慧和多年的教学经验,向读者显示了文本中的主人公的各类怪梦,现实中经历的梦幻,对作家隐秘世界中的关键点予以深刻剖析,找到了人性深处的着力点,让我们对文学中的梦和现实中的梦进行对比,让读者在文本的享受与现实的残酷性中穿梭。我一口气读完这本书,慨叹清华先生的笔力之绵密,感情之细腻。在剖析他人也在自我剖析中形成的文字,似乎更能扰动读者心底深处的神经。
作者写了六个梦,每个梦都是一种象征,也是作者对这个世界的现实关照,同时,也是对写作源流的具体考证。且说宝玉之梦吧——作者从《红楼梦》公子哥宝玉的春梦开始写起,写到了一个曹公笔下的人物形象。在出落于传统而又超越传统的书写里,作者运用其参透古典小说文本的优势,在赞美曹公如椽大笔的同时,也对其没有超越男权主义窠臼的描述戏说两笔,指出了伟大作品中的缺憾之处。几乎每一部名作皆与奇梦相连。而宝玉的春梦,可以追溯到中国文化的原点之处。作者对黄粱美梦与梦游版本的演化放在一起分析,对春梦发生的条件做了饶有趣味的解读。作者的文字亦庄亦谐,妙趣横生。将警幻仙子与佛洛依德那“以性解梦”联系在一起,让读者莞尔一笑中,更多了欣赏中的艺术味道。作者分析了从《金瓶梅》到《红楼梦》“意淫”的变调,不仅仅是梦的数量进行比较,而是梦幻中暗藏寓意的升华,却也促成了写作的高下。作者回忆了现实版的春梦故事,讲了一个少年梦遗之主,在被误抓为强奸犯判刑,出狱后再娶当事者的故事,文本与现实的交织,让读者多了几分唏嘘。
克劳狄乌斯之梦,是作者所写的第二个梦。在这个梦里,作者向读者提供了一个伪君子之梦。在弑兄娶嫂的克劳狄乌斯看来,自己梦中的伟岸被现实中的伪君子形象所排斥。作者谈到了人性的真实,谈到了作为疾病的道德的可怕性。在“道德伪善狂”的表演中,不光是王子哈姆雷特疯了,相信每一个读者也会疯掉。伪君子的梦总是在自欺欺人的环境中产生,当魔鬼从梦中惊醒,方看出写作者的功力。作者将其与现实版的骗子进行对比,让读者在强烈的警示趣味中深刻感悟。现实值得书写的东西很多,装饰过的妖物,“是人性之恶、世界之病的造像,还是隐喻?”,作者怀着深刻的疑问。
贾瑞的风月宝鉴之梦,警幻之意更强烈了。在正面为美女、反面为骷髅的镜子里,贾瑞动物本能和超越动物的情感相互纠结。这是一面形而上学的魔镜,在这个镜子里,性幻想成了难以救药的“冤业之症”,作者将“色与空、有和无、正题和反题、真相与幻影、繁华与大荒、美人与骷髅......集于一身,彰显于同一片刻,变成了一个硬币的两个面”进行多元分析。并从对魔镜各种版本的历史梳理中找到“色相之虚妄的实质”,警钟的骷髅正如历史中的灾难一样,“在吞噬了数千万鲜活生命的同时,却也开启了社会变革的伟大进程”。贾瑞之死是小说家言,但在中国历史中,男权主义的盛行,也让中国男人在透支身体的逍遥里不能自醒;作者谈到了西游记,谈到了吴承恩“以如炬目光透视人体”,作者风趣地写到“如果让弗洛伊德看到,也定然会写出另一部大书”。作者圈点中国古典小说中堪与西方文学作品媲美的手法,进行精到的分析,让人在莞尔中陷入沉思。贾瑞的镜子让作者对“美学镜子史”进行了简版叙述,在中西文化,历史和现实的对比中。作者找到了“风月宝鉴”的密码。在作者雪与镜的互为幻像里,作者看到了现实中的虚无。
浮士德之梦是作者写的第四个梦。作者写了英国电影《水性杨花》中公公和儿媳跳探戈舞的挑战,是对压抑的渲泄,也是对世俗伦理的挑战。文学作品有悖于现实的是,人们对文学作品中的乱伦事件有叙事豁免权,作者指出:“艺术中的伦理”与“现实中的伦理”是不能画等号的。古希腊和希伯来传说传递了这种文化传统,弗洛伊德也是“突破了道德的禁区,将对人性的认识,直抵无意识世界的黑暗”,浮士德对苹果之梦的暗示,用弗洛伊德的话说,也有恋母情结的古老意识在其中。作者写了外国人的“爬灰”,也写了中国人的“爬灰”,指出了小说家不能充当道学家。曹雪芹之所以伟大,正在于“直面了人物的灵魂和内心、人性的复杂,面对了人物的命运与深渊性格”。《红楼梦》超出文学的传统规限,就是因为“它没有屈从于道德家的节律,而真正直面了人性的全部秘密,将生命经验和世俗经验的全部堂奥尽兴暴露”。作者将《浮士德》中的魔鬼与《红楼梦》中的警幻仙子相提并论,并对普希金其人其文和探戈的魔鬼化特质加以旁征博引的叙述,让人感觉到文章汪洋恣肆的语言张力。
宋江与李逵所做的则是典型的政治梦了。在政治的春梦里,宋江获得了神示,经由梦境而得道了。李逵算是有勇无谋的小人物,作者从其性格特点,找到了阿Q身上劣根性的来源。在对这个粗燥人物的“精细梦”的分析之中,作者找到了鲁迅所说的——现代中国小说矮化的政治梦。作者对当代作家马原《虚构》以及《丰乳肥臀》做了剖析。在作者的生活体验中,政治梦的遗毒和尾声,依然会惊扰许多作家的梦。
西门大官人之梦则是作者描述的第六个梦境。这是淫者之梦。作者再一次提到文学创作的铁律——真正的故事高手,从来不会按道德的常理出牌。作者以格非写早期冒险党人的细节入手,男权所显示的占有欲,让色情梦成为切近历史的窗口。皇帝的视野里,更是男权极致的象征。西门大官人荒淫无度的一生,注解了很多中国男人的梦想。辜鸿铭先生崇尚一夫多妻制,作者在文中予以剖析,作者认为“文化上的民族主义,也不见得是个好东西”。西门庆所写的世间繁华梦,是不上档次的俗恶男人的梦,却也是真实而不造作,没有道德预设和美学偏见的梦,作者将西门庆与当今社会的赖某相比,赖之有过之而不及,也应是文学描摹的对象了。西门庆长于床笫之事,男权令人气愤。但笑笑生对人间真相的书写,不得不让人服膺。
作者用七个月的世间完成此书,用六个梦来解释男权世界里的秘密。对宝玉之春梦,克劳狄乌斯的伪君子梦,贾瑞的色空梦,浮士德善恶纠结梦,宋江李逵的政治梦以及西门庆的占有梦,分别从不同侧面,概括了男权世界的隐秘之处。作者在解梦中,结合自己的生活经历和对人世间的认知,找到了人性的弱点,也探寻了文学写作的方法论意义。作者以旷达的风格完成此文,跳出学术语言的囚禁,贴近散文化的叙述,让文本彰显出特有的格调。给写作者和文学评论家提供了很好的文本参照。
(2023年5月24日于北京游燕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