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评 | 《美人蕉》手指的方向
《美人蕉》手指的方向
文/水巢(科幻小说家)
杨夙的《美人蕉》在往哪个方向“生长”?只读一遍是无法把握住的。随着阅读这篇小说的次数增加,《美人蕉》的意蕴色彩也愈加丰富迷离。作为一万四千字左右的短篇,它的笔触深入进了一个小女孩的内心世界,但没有困在此处,而是让我们跟随着作为主人公的这个女孩巫南,去探寻离开文中村镇的道路方向。村镇的生活方式是怎样的,外部世界又是什么样,这些从文中都难以一窥究竟。不过,通过作者的笔墨挥洒,我们不难发现文中的几名角色都无法融入到村镇生活。有的选择逃离,比如女孩的母亲们;有的选择困守,而主人公巫南,在努力用幼小心灵生发出的幻想去弥合亲人离开的空洞,去填平与他人交流的沟壑,去探寻成长的正常方向。
女孩巫南也许是渴盼爱与自由的,或者是渴盼早已离开的母亲,所以她才会在梦中看到女人、狮子和美人蕉,看到“朱红色花苞,像一根呵斥的手指,大胆地指向夜空”。这根“呵斥的手指”没有指向任何一个具体对象,它只是指向上方,那里也许存在着一层无形之幕,笼罩着目之所及的整个世界,将充满可能性的远方隔绝在外面。而这根手指凭借它的“大胆”,就有了与之对峙的力量。而巫南因为她自身的缺失,才会渴望拥有这根“呵斥的手指”,拥有一棵美人蕉。她仅有的只是一根徒劳地抓挠黑痣的手指。作为一名还在上小学的孩子,巫南和其他人的语言交流存在障碍。她无法与父亲、班主任甚至同龄人交流或为自己辩解,无法将内心真正渴望的事物形诸语言,表达给他人。另一方面,随着巫南的成长,她的内心日渐丰盈敏感。内心活动和语言表达之间的落差,将她与周遭世界撕裂出一道越来越深的鸿沟。作者杨夙在这里独具匠心,通过用词的重复、句子的重复、意象的重复,这些语言上的不断强调重复将小女孩的心理和感情充分表达,在我们的内心中营造出现实感很强的形象,与这个有些孤僻的小女孩产生共情。
文中唯一理解巫南的人,是同伴好友赵梓君。赵梓君的家庭背景与巫南接近,她的母亲也同样离开了这个家,前往远方。同病相怜让两个小女孩的心走得更近,但她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和角度有着区别。从文中可以看出,赵梓君的生活条件要比巫南更优渥一些,她的身体生理和心智也要更加早熟。她在面对人生困境时选择了不同的方式,是身体成长带来了情感上的爆发,推动她与困境直面对峙:“我必须要去,我有事要找他弄清楚。这是我身体的秘密。”
巫南则使用天真的想象力,在结尾让自己产生一种超离蒙昧的顿悟:“她知道火斑鸠飞行的方向,是母亲消失的方向,也是赵梓君寻找母亲的方向。”生离死别,在这里有了诗意的飞升,从中体现了作者与众不同的观察和想象。与杨夙以前的作品相比,这篇《美人蕉》在文字技巧上的运用更纯熟老练,情感也越发动人心魄,令人心折。
高举的剑——杨夙短篇小说《美人蕉》解读
文/厂刀(青年作家)
看过数遍《美人蕉》,每一遍都有新的收获,在极其简约的人物关系中,掺杂诸多信息含量,内有无数的阡陌小径,无疑是文学性的,幽深的,悬疑的,一不小心就容易迷失方向。
为什么巫南如此痴迷美人蕉?为何巫南总是梦见母亲牵着一头狮子?两位主人公内心,又藏着怎样的自我意识?对她们而言,有着什么样的宿命感?
起初看,让我惶惑,最终,又让我叹服。作者全部的笔墨看似在写巫南,实则是构建出一个镜像,用巫南的视角,注视着赵梓君,看到她在懵懂时期所经历的复杂,无处可倾诉,无处可伸张,最终一步步走向自我的孤立,而那些意象终究成为具有伤害性的实质,读罢不能自已。
最后我想说,巫南总是不由自主地抠着手腕处的痣,这是巫南的惯性。《美人蕉》整体小说也有一种惯性,飘逸的语言、迷离的小说氛围、悬疑性的故事、微观的社会性调查最终合成强大势能,如同一把高高举起的剑,虽尚未劈下,但已然能感知其力量,剑将以它的绝对锋利,一往无前,劈开人性的隐秘。作者也在这一劈砍之下,建立属于他本人的文学探索的坐标系。
人变植物的“童话”——杨夙短篇小说《美人蕉》解读
文/寇挥(小说家)
湖北年轻的小说家杨夙这篇小说是他几年前就完成的,当我要他给我提供一下它的内容简介时,他说“这个小说我下午看了看,但时隔两年,我面对自己的小说,似乎找不到当时的感觉了”。这说明两年来他在小说智慧上有了大幅度的提升,对于旧作失去了激情和兴趣。这样,我就得重新阅读这篇小说。两年前作为《大益文学》的编辑,我提审过这篇小说的,但时间毕竟太长,其间又阅读了非常量的稿子,记忆毕竟有限,有些地方还是模糊了。重新阅读之后,我深感还是值得的。小说中的两个年青女孩巫南和赵梓君既是好学友,又是经常闹矛盾的对手,其实这两个人物是作者的“一心两面”。年轻作家在塑造某个人物时,会再塑造出这个人物的“影子”,有了两个人物,对话和场景的展开就变得容易了。假如塑造出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物,小说的结构就会失去均衡,作者就会不能把控,那么就会写成另外一个小说了,所以说这种人物与影子的小说结构,在年轻小说家的大脑里是必然会历练的一个阶段。但这篇小说并不因人物的相似和单一而逊色,它追求是其开放思维的“大童话”境界。巫南和赵梓君对生活和学习环境中的“美人蕉”有着极其神秘的亲和力。这两个女孩的妈妈都神秘地“走了”,传说是被“狮子”带走了,女孩纠正说是牵着“狮子”走的,她们两个都在努力地寻找妈妈。在思索、想象和寻找的过程中,她们最关注的是植物世界中的“美人蕉”,最后连赵梓君也失踪到寻找妈妈的“远行”中了。其实,她们的妈妈连同赵梓君都变成了“美人蕉”。赵梓君既然是巫南的影子和镜子中的她,那么,主角巫南的“美人蕉”化是在内心深处完成的。不管这篇小说的意义如何,它都是一部美丽的童话,完成了小说美学意义上的创新。
杨夙《美人蕉》阅读笔记
文/赵文广(作家、编辑)
阅读是主动的。被动的阅读会让人失去耐心。为了拿到阅读的主动权,我把杨夙《美人蕉》这篇小说的主人公都改了名字,女主角改为A,女配角改为B,地名改为M街,A父的名字改为A父。这么做有一个非常直接的好处:人名抽象化——它不再无时无刻、时强时弱地放射着读者难以确定的、带有呼吸节奏的柔光。
当我进行这样一个简单的复制替换操作后,整个小说的结构异常清晰地流动起来。阅读这篇小说的另一个不算大的难度,是A会把她在意念中看到的东西当成真的,至少在表达方式上,A会把意念所见当成真的传递给B以及A的老师。这种表达方式,对小说家而言,有时也是带有迷惑性的,对日常生活里的人来说,就会被认为是精神有些问题——而这恰好完成了人物形象的塑造,这是很高效的手法,避免了直给硬塞式的交代。
当一个忍不住抠痣的A,还喜欢把梦话当真说出来时,A的形象被清楚地刻画了出来。此外的一些细节,比如对木屑香气的陶醉,独处时对声音以及雨夜光线的注视,都迅速地勾勒出主角。这是好的小说作者能给读者带来的享受之一,就像看着一个画家用他独特的手法,几笔勾勒出一个形象,给人无中生有的惊喜感。
关于A抠痣这件事,还有需要补充的细节。一个人习惯性地做出一些肢体动作,比如吃手(乔姆斯基和福柯都有这个毛病,他们当众对谈时,不发言者轮流吃手)。这里容易被忽略的事实是,有人会把抠痣这件事想当然想象成,手上有一个疙瘩,没事老想捏巴两下。但A的抠痣要更强烈,虽然在作品开头,杨夙描写A抠痣时用了“钻心的痒”、“脸上激起一层层褶皱”,但未必能让读者及时了解到A的抠痣是怎样的形象。第二次A和老师谈话后,从学校出来,在雨中抠痣时,杨夙写道:“蓄着长指甲的拇食指剌破表层,而后缓缓嵌进肉里,冰凉的皮肤组织液从指尖涌出,随着外涌的液体变得温热,她的面部线条出现扭曲,眼睛和鼻子拧在了一起。”这时读者没有理由不感受到A抠痣的强烈的、丰富的感观呈现,如果到这时仍无所感知,则读者应反思自己的阅读敏感度或阅读环境了。
此时再回看A与父亲和老师对话时,杨夙选择的一些细微的词汇,“用一种受疼的声音对父亲说”,“A低头作可怜状”,这时,A的人物的内在空间就已经撑开了,她不是一个在表面上堆砌涂抹的玩偶,而是在书写之前就已经有完整的呼吸和心跳。对小说写作而言,这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事,它的“实际操作”方面的价值在于,读者可以回味,并且不用担心自己在阅读中被作者用一些堆砌的花活戏弄和羞辱。
上面提到的抠痣的细节,给人带来一种隐痛。痛无论显隐,都是强烈的感受。在杨夙笔下,美人蕉的的红绿对比,以手指怒斥天空的形象,以及在雨中A眼中所见的老人,黑色的老人、花白的猫、猫口中咬着金黄色的天人菊(此处我也专门去查了一下天人菊长什么样子,我是植物盲),这组老人、猫与天人菊的组合画面,也在晦暗的环境中呈现出隐约的强烈的冲击力和不安感。说隐约,是在于猫本就小,天人菊又在猫口中咬着,但咬的动作又暗藏破坏力和控制力。以及后文出现的玉带蜻(没错,我也搜索了它的形象),这些形象,与A的抠痣形成一种结构上的对应,或互文,或重复——这些形象反复重复着鲜明的对比,重复着惊人的美丽。而伴随强烈的形象正在离去(借由搜索功能,我知道在这篇小说里,仅“消失”这个词便出现了二十次)、或被追逐、或意外遭遇,神经因此被触痛。这是杨夙这篇小说的隐晦所在,它对读者的接受而言,并不十分友好。
最近恰好看到拉什迪在写作课中谈到了重复的技巧。用在此处,我其实不是很相信杨夙在刻意地使用叙述技巧,而是恰巧,感觉生形象,形象生感觉,感觉再生形象。
对环境的关注,对环境描写的进入,是索引小说作者写作心迹的有效方法。这同时也是一个读者可以确信自己是否相信作者和相信作品的途径。
当这些确信得到肯定后,可以让读者愿意读下去,也会期待阅读的价值。虽然这样的阅读很神经质,但读者应该对自己的阅读材料挑剔一些不是吗?这样也许能让你的阅读环境变好些。
这是阅读至全文三分之一处,我能确认的信息。这些信息指向一个作者写作的深层动机,我不想用具体的话来勾勒、来概括这是怎样一种信息,我只能凭自己的阅读和写作倾向来判断,这是写作对作者和对某些读者而言的价值所在。在《美人蕉》这篇小说里,它涉及到小说最为重要的一个价值,就像童话里写的,巫师们会把自己的灵魂分开,藏到不为人知的地方——巫师也是有所恐惧的。可能是凑巧了,主人公A的本名里,就有一个“巫”字。
小说过了二分之一,带猫的老人从虚实不定的形象变成了真实的形象,接着引起一系列的历险和对话。B的消失成为小说后二分之一的主要情节。A从主角变成了观察者。这意味着看世视的视角的转变,一次由向内转而向外的转变。在这次转变中,读者可以发现,她们对外界有巨大的迷惑感,甚至连方向都难以准确辨清,而需要通过一系列相对概念来解释。
从叙述节奏上看,小说后半部分的跳跃感很强,从工笔近乎果断地转为大写意。由前半部分的静,到后半部分的动。在这个转化中,美人蕉的形象也发生了重要的变化。
前半部分,许多高对比的形象,都是安静的,带有唯美感;包括暗含危机感的老人与猫,在描写时也更测重了静态美的呈现。到了后半部分的冬季,前文中的狮子、向天呵斥的手指就开始出现带有狰狞感的转变,金色(茶色)毛发的狮子具象为黑色的向北而去的汽车,童年好友B梦幻般发育成妇女的形象,而狮子的金色实化为B私处毛发的颜色;执晦涩伞的黑衣老人,在飞舞的火星下,其面孔显出坚硬的攻击力,猫也变得凶险。A母离去时手中的美人蕉,被批量置入雨夜泥泞和带有恐怖色彩的宅子围墙外,与遍布危机险情的夜路整合进统一的环境氛围中。
这样的强烈转化,让人回味到小说从开篇就暗藏杀机。于是后半部分,变成了小说产生的原因,小说自身完成了对自身的解释。迅猛、非理性、破坏力、侮辱、堕落、危机……当小说度过前面段的被谨慎包裹的静谧,走入它出发时所在的真实中时,读者才知道前面的安静是什么,也明白安静与美好的同时,让人隐隐心惊的是什么。
A的本名叫巫南,她的妈妈向着北方消失了。A父本名巫建军。B本名赵梓君。M街本名茅茨畈街,是杨夙小说里经常出现的地名。
《美人蕉》故事发生的地方是茅茨畈街,茅茨畈街真实的形象,在小说结尾前被具体地描写了出来,这里的“真实”,也许是作者眼中的真实,也许是巫南所见的真实,或者是作者认为的巫南所见的真实,或者是作者为巫南塑造的真实。在真实的茅茨畈街,值得注意的一个形象是,往冰窟窿里扔石头的人,他是个少年,穿醒目的红色衣服。少年如此地确信,往冰洞里丢一块石头,就知道赵梓君有没有死在那里。
杨夙曾问过我对他的小说的看法,我希望这样的阅读笔记,会让他知道,一篇小说好不好,这个结论是留给另一些读者的,对他们来说,一篇小说好不好,说到底也没什么重要,就像那个红衣少年,丢一块石头,进不进洞,进去了又怎么样,没进去又能怎么样呢?真的丢进去了,他的结论就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