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似水年华中兜兜转转
初读《观山海》，可以看到作家以子一代的视角观察母亲，关注母亲内心的隐秘情感并对其进行精准刻画。随着叙事的推进，小说中人物的呓语最终共同指向幽微的境界——可以说张哲尽己所能地将写作的笔触伸向了人性的褶皱与生命的机理，在如水般诉说的涓涓细流中，娓娓讲述了一对母女的幽微而激烈持久的对抗。然而，行文中却很少见到直接的、尖锐的冲突，这或许是作家有意识地隐去锋芒、淡化矛盾，只写“死水般的沉默和陌生”。
用作家自己的话说，她是在“以时间抵抗时间”。在谈及自己的创作时，张哲用“完全依靠心理驱动”“尽量让文本真诚”来概括小说的特质，呓语般流淌的意识流叙事描绘出时空的失落感，带领读者进入文本的字里行间，进入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因而，这篇小说不像是用于淘古叙旧的回忆集，更像是因为某种难以忘怀的内生情感而泛起涟漪的水面，并借情感抵御时间，以期达到一种永恒的状态。字里行间的柔情伴生孤独，悄然而强烈地在小说的字里行间弥散开来。在小说中，张哲借助极其克制的叙述腔调，讲述了母女之间的微妙关系。在此基础上，微妙体现为“我”和母亲之间存在的若有似无的敌对状态——这种极其真实的心理摹写，精准地触动了读者敏感的神经，很容易让读者不禁联想到王安忆《长恨歌》中有关母女关系的书写：
如同所有结成对头的女人那样，她们也是钩心斗角的一对。一九七六年，王琦瑶是四十七岁，看上去至少减去十岁，和女儿走在一起，更像是一对姐妹，也是姐姐比妹妹好看。但好看归好看，青春却是另一回事，怎么补也补不过来，到底是年轻占些便宜，有着许多留待享用的权利，不争取也是归她。所以，王琦瑶对女儿也是有妒意的，薇薇呢，便也有了她的优势。总之，这母女俩的优劣位置是可转换的，决定于从哪个角度看问题。
敌对而非顺从的姿态，丰满了作品中女性人物的血肉灵魂，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了传统话语体系下关乎慈母孝女形象的刻板印象，为解读中国女性形象拓宽了思路。如此看来，与其说这类作品有意展现关于似水年华的追忆，毋宁说是重在名状这种特殊的、内隐的、沉闷的母女关系——就好像刚刚结痂的伤口，寄愈合的希望于漫长的时间。在《观山海》中，这种母女关系的分寸感被作家精准把控拿捏，看不见的条条波澜在细腻笔触的勾勒中牵动人心。
剥离了母女关系看她，应该更动人吧。她问我她漂不漂亮，我总说我看不出来，因为我是你的女儿——哪有说自己妈妈不漂亮的女儿。
她素来是能把一切场合变为她的主场，这是天生的本领，气场强大，我总是被她的存在矮化，像从她脚跟长出来的影子。
她既是我的母亲，也是我的老师，所以我们两个人永远无法像其他母女那样成为朋友，我们永远是师生，她规训我，我听从她，直到我慢慢长成了一个有强烈反抗意识的成年人。
当外界的凝视与身份的标签成为规约，似乎女儿就必须归顺于母亲的话语体系，必须皈依于母亲的品质秉性。这份无形间施加的重压往往会成为精神上的负累，进而使母女二人陷入尴尬的失语状态。而在张哲笔下，所有的“必须”背后，涌动着的是“我看不出来”的不满，是不愿成为“像从她脚跟长出来的影子”的叛逆。“我”对母亲有心疼，有理解，但这些很快都会被莫名生成的情绪矫正——“我觉得那是她的过错，她飞扬跋扈惯了，谁都受不了她。”这些个人性极强的心理速写，在不经意间显现出“我”对母亲近乎是怀着嫉妒的感情——敏感的、看不见的嫉妒像是无声地呐喊，复刻处于类似境遇时个体真实的内心状态，温和地抗争，但，丝毫不肯妥协。
几十年间都处于一种隐晦的相互对抗中的母女关系更像是第一次成为母亲的“她”和第一次成为女儿的“我”之间缺乏亲情表达与修复能力的体现。一次出行，成为“死水微澜”的契机。为什么“我”会产生出行的念头呢？小说进入尾声时提及“当我成了母亲之后，像是多了一双眼睛，当我再重新回忆曾经发生在我和她之间的事情，便多了一份解释，那是站在她的立场上”似乎早已给出了答案，正是一份设身处地的身份体验促使“我”决心迈出破冰的第一步，“必须要抓住”这次机会。就好像作家自己坦言：“过往的复杂的情感积累以及毛刺一般的牵绊必然是亲情的一部分，甚至成为亲情的根基和佐证。”这份情感的前后勾连为小说营造了生存空间。
值得一提的是，作家试图从平凡的生活、流逝的时间中提炼美感，遣词造句毫无刻意造作之感。意象的提取与修辞的使用自然宛若天成，情绪与文字在文本中完美交汇、相融，作者掌握着叙事内里的隐秘和节奏。例如，“我”的沉默讷言不善对话，“就仿佛一块清亮的木头上出现喑哑的裂痕一样”，用看似有些兀然的比喻来描述木讷，带来耳目一新之感；母亲打破坚冰般尴尬的局面时，氛围“像是冰块在温水里逐渐化开”，温和若春风，抚慰于无形；和母亲并肩而立，两人抬头望月，会觉月亮“如一簇小火，焰焰地烧着”，月光照在母女俩身上，就好像是有小小的火焰在跃动——这，是坚冰碎裂的声音，或许也是母女关系回温的隐喻。
“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你们是一对很好的母女。”洄溯似水年华，情绪的浪潮退去，可时光仍不动声色，吟诵回环往复的呓语。尽管路途迢遥，但只要能出去走走，让如死水般的情感寻找到变活的契机，就足够让人嘴角上扬。在个人状态的波澜起伏里，俯拾皆是细节的浪花——真挚的书写带来很好的审美体验，让文字再现人生俗世的柔肠百结、兜兜转转——千回百转的，是人生之旅，是爱的指归。
